公叔痤雖有私心,可這一番謀劃也是謀國之言。
若魏得邯鄲,那么太行山以東,就徹底和趙國沒有關系了;中山國這塊飛地,也能夠成為魏國的核心領土,加上西門豹本身也有治政之才,治理邯鄲若能治理的如同鄴地一樣,那么邯鄲就成為魏國在太行山以東和中山國地區的橋頭堡,任中山國怎么跳都沒有用。
邯鄲是公子章的封地,現在并非是趙國的都城,公子朝用這個來換取魏國的支持,因為支持他的都是舊貴族,不變法的情況下,在貴族們扎堆的中牟作為首都并無阻礙。
如果能夠趁此機會得到邯鄲,魏國的局面就算是徹底打開了。
屆時,邯鄲為軸,將中山與魏中原聯系在一起。
北上,可攻燕;東進,能攻齊;南下,本身就在和楚國爭霸;西征,又可以通過西河擊秦。
這對于一個謀求霸權一統、謀求天下的國家而言,在進攻期其實是一個擴張的選擇。
不能說這是四面受敵,因為如果魏國保持著二十年前的那種勢頭,這可以叫四面開花,關鍵就在于魏國本身的實力如何。
本身魏國就是四戰之地,不存在我不進攻我就貓著防守的情況。蜀國可以這么做、楚國可以這么做、燕國可以這么做、秦國也能這么做,唯獨魏國不行。
魏國不攻,不是守,而是亡。
只是公叔痤沒有看明白天下的局勢,魏國的強勢源于最早變法和文侯留下的底子;源于西河學派的文化優勢和文化滲透。
而現在,各國都在謀求變法,西河學派的文化優勢徹底被泗上墨家學派壓制,其實魏國的優勢已經沒有那么大。
如文侯時候,可以西邊抽秦得西河、南邊攻楚奪大梁、東邊伐齊拆長城、北面滅國取中山……衛、鄭等小國瑟瑟發抖忠貞不二,其實走的是和公叔痤此時四面擴張一樣的戰略。問題就在于魏國現在有沒有這樣的實力,四面開戰?
公叔痤也能夠覺察到現在魏國的實力并不足以支撐四面開戰,其實魏國不弱,只是別國都強了,強弱的差發生了變化。
所以在北線,公叔痤希望先放棄中山,全力謀趙,因為在北線魏國已經經不起一場雙線戰爭,只能先取其一再謀其二。
若是文侯的時候,或許根本不用這么麻煩,可能一邊干涉趙國內政,一邊讓西門豹、樂羊就把中山的叛亂平定了,甚至可能中山國都不會琢磨著叛亂。
魏擊本身也是支持干涉趙國的政策的,這是文侯時候就定下的,從趙籍死的那天開始,魏斯就針對趙籍之弟上位這件事開始了謀劃,已經十余年,這是魏國不能夠放棄的。
魏擊也不想放棄中山,但是公叔痤還是說服了魏擊,在北線不要雙線開戰,先努力解決趙國的事,中山國唾手可奪;趙國的事不解決,中山國也解決不了。
魏擊又問道:“那么,楚國攻陳蔡、費國邀寡人為君的事,又該怎么樣呢?”
公叔痤道:“以魏國論,北為趙、中山;東為齊;西為秦;南為楚、墨。”
“趙、中山已有定計。齊田氏尊君上,不敢輕動。秦人內亂在即,不需防范。那么就需要考慮楚國和墨家的事。”
“君上,若得天下,必要南下。晉楚爭霸,貫穿春秋。以楚國論,楚國可分為東西兩線。東線以陳蔡、泗上、淮北;西線以南陽、方城、昆陽。”
“如今魏國的力量,不足以全線出擊,東西并進滅亡楚國,那么就不能不謀劃。”
魏擊笑道:“此事我知曉。先君奪大梁、榆關,使陳蔡復國,這是在謀求楚國的東線。南陽魯關之地……嗯,不易攻取。”
當年王子定之亂,魏擊為帥,兵敗魯陽,使得一舉攻破南陽入王子定的計劃破產,也讓魏擊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失敗。
魏國因為種種因素放棄了吳起先滅秦后謀中原的戰略后,對中原、泗上、淮北這些土地就成為魏國最佳的擴張方向。
包括剛剛公叔痤說起的趙國和中山國的事,都是為這個戰略為制定的。
讓趙國削弱,而不是全力攻取趙國,是為了魏國“后方”的穩定。
既然將趙國方向看做后方,那么有后方便要有前線,魏國的前線就是楚國,魏國想要擴張的方向就是泗上。
公叔痤將楚國分為東線、西線,又說魏國現在的國力不足以支撐在南線的雙線作戰,那么就只能從東線、西線中選出一個。
原本是挺好選的。
墨家在適出現之前,是一個學術組織加一個游俠組織,實力不是很強。
墨家沒有占據泗上之前,泗上就是一片弱雞的集中地。
宋國、衛國、魯國,這都是平原地區,極為富庶,哪怕是千年之后的后世,拋卻掉人口增加的因素,在不考慮黃河泛濫改道的前提下,魯西南、河南、蘇北,這都是農業時代的富庶之地。
如果沒有墨家的出現,泗上就是齊、魏、楚等國的角逐地,一個標準的諸夏火藥桶。
西線的南陽地區,那是楚國的根基。一旦南陽攻破,那么從魯陽到此時名為鄢郢的襄陽,都是大平原,無險可守。
南陽方向是楚國的根基,魏國在大梁、榆關方向的優勢,楚國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一旦攻破魯陽,進入駐馬店長城,那么相當于直接威脅到楚國的核心,這是楚國必然拼死反擊的。
反過來對魏國也一樣,要么從南陽攻破,一路攻到鄢郢,以襄陽為界南北分隔。不然一片平原,攻下來過幾年楚人又打回去,這就毫無意義。現在魏國沒有能力從魯陽一路打到襄陽,這就讓魏國徹底放棄了西線,轉而將精力投入東線。
東線的問題從墨家開始武裝割據之后,就變得相當復雜。
宋國這國,說強不強,說弱不弱,有底蘊有根基,偶爾雄起,那是可以平齊鎮楚;一旦雄起的過了頭,就會被四面圍攻。春秋時代的兩次弭兵會,都是在宋國締結的,宋國的大夫們在春秋亂世中以小國之臣留下了不少故事。
除了宋國之外,魯國不強,費、薛、滕、邳、鄒、倪這些小國,都是在大國的夾縫中求存。楚國、越國、齊國、三晉各方的勢力在此交匯,而且都是各國勢力范圍的最遠點,一如后世歐洲的巴爾干,牽一發動全身。
這里但又富庶,尤其是鐵器牛耕壟作輪耕出現之后,煤鐵徐州、沒有黃河水患和鹽堿化的魯西南、黃河沒有奪淮入海的淮北,這簡直就是最適合鐵器時代農耕的土地。
適進入墨家的時候,正趕上晉楚爭霸、齊國內亂、楚國內亂、三晉瓦解,誰都沒精力將全部力量投放到泗上。
等到各國緩了口氣蘇醒過來的時候,墨家已經像是那些索盧參從西方帶回的苜蓿,在泗上扎了根,不太可能短期內清除。
越國一走,齊國覬覦泗上、魏國覬覦泗上,楚國其實也覬覦。
但是適利用魏楚矛盾,弄得楚國分裂,導致楚王現在連陳蔡還未收復,更別提泗上。
越國外強中干,潡水一戰露出原形,天下人這才知道原來越國已經不是勾踐時代的猛虎之越了,可是晚了,墨家先走一步。
魏國這邊好容易得到了廩丘、成陽,距離泗上陶丘百里之遙,可是適又想辦法讓魏國面臨趙、中山、秦的壓力,使得魏國現在也是只能眼饞不能真正去謀取。
公叔痤談到楚國的東西兩線,魏擊心中也有打算。
西線南陽,楚國可以走伊、闕方向,進攻洛陽和韓國的精華地。
楚國強,那么韓國就要依附于魏國,大梁榆關在手,楚國從河南入中原的通道被鎖死,想北上只有從韓國、周王室的地盤上經過。到頭來最防備楚國的,還是韓國,韓國就得依靠魏國來對抗楚國。魏國和楚國的南陽西線不接壤,而有韓國做緩沖,這是魏國的有利局面。
魏國若是和韓國合力攻打南陽,得到好處的還是韓國,畢竟魏國要經過韓國的土地去打南陽,真要是在南陽打開局面,那是為韓國做嫁衣裳。楚國在南陽勢力衰弱,韓國和魏國的同盟就會頃刻瓦解。
楚國的強大,是魏韓同盟最可靠的基石。除此之外,哪怕魏韓之間連接姻親,都不如楚國的威脅有效。
東線雖然有墨家在那,但是以各國諸侯對于組織形態的理解,都認為墨家要出問題。
七悟害中選巨子,那選誰?不選誰?豈不是誰的拳頭大誰說的算?現在墨子去世、禽滑厘威望高,一旦禽滑厘去世,可能鞔之適還能穩一穩,之后豈不是必然內亂?
泗上的局面現在詭異的情況,源于墨家這幾年以滲透、傳播道義為主。若論實力,把宋、魯、費等國綁在一起,可能也不是墨家的對手,但是墨家仿佛根本不在意土地的大小,還真的和他們結成了非攻同盟,這讓這些諸侯頗為不解,可也保證了泗上的穩定。
最強的那個,正常來說是要四處吞并的,墨家這幾年哪怕一根手指就能滅掉薛、鄒等國,可卻根本沒動手,這就導致了泗上局面的穩固。
這就像是文侯時候的魏國,忽然決定天下非攻,那天下必然穩固。這放到泗上,也是一樣的局面。
這種局面下,齊、楚、魏、韓等國,誰都不能先手。誰先動手誰吃虧。
但是各國對于泗上淮北的貪婪,卻也一直都在密謀進行。齊國伐最、楚攻陳蔡、魏國從趙國那里換來了廩丘攻占了成陽,這都是在為泗上做準備。
天下諸國,除了秦、趙、燕之外,誰得泗上,誰就是天下霸主。
現在費國這件事,既然公叔痤和魏擊都是以爭霸天下的視角去看,問題也就遠比墨家高層擔心的要輕微。
費國的事,如果是舊規矩和新文化的圣戰,那么對墨家而言就會很麻煩。
如果只是從爭霸天下的角度,那么墨家就可以繼續利用諸侯之間的矛盾。
公叔痤談到了楚國的東線,其實也就是在說費國現在發生的事,而且是從爭霸天下角度的去談。
魏擊想聽的,也是魏國怎么做才能從這一次費國之亂中謀取到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想用整個魏國當祭品,去當舊規矩、舊文化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