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最后所說的這些話,也正是吳起最奇怪也是最難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說要求利,又說要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這如何讓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極,又與求利相悖,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過他也沒有直接相問,便道:“我聽說,若是墨家巨子有令,要為利天下而戰,那些成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須尊令重返軍中?”
那護衛點頭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義務。一旦眾議通過,所有從軍之人都需即可入軍,不得拖延。”
“連代表說,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泗上之人從軍是義務,權利就是保證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無地難活者組織共耕等等……”
這人說話極有條理,若在二十年前,單憑這幾句話,便足以響徹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卻只是一個普通護衛講訴的,吳起不禁駭然。
心中對于墨家的評價,不禁又高了一層,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說這護衛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話,便是能說出來,便已不易。
這二十年前能夠識得幾個字的,哪一個不是士人?
現如今在義師中退下的,都能書寫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識字,而且人人嘴里都能幾句什么義務之類的墨家書籍中的新詞。
這齊魯開國之時,上士不過三百,下士不過半千,若以那時候士的標準來看,這泗上之地少說也有萬士。
吳起暗暗慨嘆,心想自己經營西河多年,能寫字的又有幾人?
那護衛見吳起在那沉思,又道:“不過,我是陶丘人,又沒有在退役后參與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義務之約。陶丘不歸墨家管嘛。”
“可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么利天下的大戰,我也會返回軍中的。墨家的事,總是對的,也能讓我們得利,這都是看得到的。我雖不能成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喚,那我也不能退縮。”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們這些人從軍的時候,想來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們死了,就沒人救天下救我們了,就得我們自己上了啊。”
“現在嘛……”
那護衛臉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自笑道:“現在不是還有一心為利天下的墨者來救天下嘛,還輪不到我們。”
“不過想來也用不上我們。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泗上義師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輪,十七八都要從軍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輕人進來,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來……不說對外去征討那些不義之君,真要是有不義之君想占泗上,便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十萬雄師。”
吳起附和幾句,心中越發感覺到泗上軍制的可怕之處。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戰,訓練不易,而且選拔極難,又因為牽扯到免稅等特權,人數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會持弩作戰,可以持矛沖擊,既入選拔,便要從軍到五十。
他經營西河多年,武卒不過三五萬。然而就是這三五萬武卒,便足以讓秦人不敢東顧、壓服韓趙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義師,卻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這種三四年從軍的軍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夠用。
別國若用,便有許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槍,雖說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養一名可以近戰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時間。然而泗上的火槍手,要學的就是隊列、舉槍、齊射、行進,半年即可成軍,對射不弱于那些操練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軍陣,陣整而笨,追擊迂回全靠騎兵。而馬鐙又源于泗上,各國都在用戰車的時候,泗上便開始有了騎兵,遠勝各國。所以步卒的訓練,就以方陣橫隊為主,經過三年的訓練,即便退回家數年,一旦征召,半年又可熟悉,結陣而戰便可不弱于別國強軍。
再加上墨家軍中宣傳道義,人人知為何而戰,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為中堅……真要是有什么“好戰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數萬軍士。即便不能野戰,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筑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時候墨家的那幾個野戰之師在旁逡巡,誰人敢言勝?
他也想過如何與墨家對陣,但是想來想去,如果墨家當烏龜野戰死守,似乎還真的沒有辦法攻破。
墨家義師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戰算是正規野戰,后來的援最之戰,則是墨家先派人助魯國守城,待齊師疲憊的時候,義師再進軍,齊人潰敗,算不得對陣野戰。
若以潡水之戰而論,吳起思考了許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戰術,可他所能想到的獲勝的可能,最終都歸結于墨家的右翼主動追擊,拉開陣型,除此之外別無勝算。
吳起不是一個把所有勝利的可能都歸結于對手犯錯的人,所以他知道墨家義師難敵。
想要攻破,除非炮、騎強于墨家義師,然而炮、騎強于義師的又不存在,墨家只要不想進攻,那就真就無可戰勝。
原本潡水之戰的時候,其實還有機會,現在嘛,墨家未必能能吞并各國,可要是各國想要聯軍攻泗上卻也不可能。
吳起暗道:“泗上之地,已經徹底歸屬墨家了。魏擊若取泗上,魏國危矣。只是他既不聽我先壓服秦人之言,又對泗上富庶心懷貪婪,如今我又入秦……文侯霸業,毀于此子啊!”
念及于此,吳起終于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那個問題。
“你們服役之時,連隊之中可有加入墨者的?”
那人點頭道:“有啊。我做火槍手三年多,連隊里一共七人成為墨者,或是候補墨者。”
吳起便笑道:“那墨家又說要人人求利,又說要做墨者便要為利天下死不旋踵,這豈不是如同一個人說我既喜歡白色,又討厭白色嗎?”
那護衛瞪著眼睛道:“你這人……說的可是不對。”
“連代表是這么和我們說的。其一,我剛才已經說了,利天下便是利天下人,人人又是天下人之一,所以利天下便是利自己。這和墨家的兼愛之說是一樣的。”
“墨子不是說過嘛,仁就是愛,愛自己才能知道怎么愛別人。比如我們連代表說,我喜歡馬,是為了騎馬用馬,那不是愛馬。連愛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愛別人?”
“利天下也是一樣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后才能知道這天下怎么能讓自己得利,然后就要知道做什么才能讓天下得利,從而讓自己有得利的機會。”
“那以前的庶農,在土地之上,覺得繳納租稅為貴人服勞役,那是自來如此。墨家得先教會人們求利,然后才知道這不合理,然后為了求利就得做點什么吧?”
“其二嘛,那當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聽過沒?有人以金玉為寶,有人以義為寶,得寶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覺得自己能夠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這樣的人……也不少。他們雖吃著苦,且樂著呢。”
“就像是墨家內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極。他們覺得,自己吃苦,讓利于人,為利天下而死,便可滿足,接近墨翟禹圣,心中且樂著呢,這樣的人還真不少。”
說到這,這護衛忍不住笑道:“我們連隊就有一個。就我們的司馬長,他就是個最敬佩高孫子的人。哎呀,這個人呀……反正就是,我們覺得很苦的事,他樂在其中,還覺得不這樣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個自苦以極的人后,剛要說其三,一名商人從旁邊的交易所中走出,這人便噎住了其三,說道:“日后若能再見,咱們再聊。我先走了。”
說罷,拿起火槍走到馬車旁,吳起起身最后問道:“如你這樣可以持槍的人,陶丘城內有多少?”
那護衛隨口道:“少說四五千人。”
吳起心頭驀然一動……墨家的軍制,一旦隨著火槍火藥傳遍天下,各國恐怕都要學。
可是一旦學了,這民眾皆能作戰,一旦有人煽動,像是國人亂政、暴動之類的事,便要層出不窮。
論天下,誰最能煽動國人?誰又能談及道義?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慮。
然而,不學墨家的軍制,恐怕日后就很難在亂世存活。
車戰已經隨著馬鐙的出現而落后,火器的出現也讓脫產的貴族不再對農夫有壓倒性的優勢。
不學這種軍制,不行變革,難道還是靠著車士帶著徒卒,去沖擊墨家的槍炮,一戰而潰?
學了墨家軍制,墨家的道義思想若是流傳,民眾很容易覺察到那些不合理之處,又人人能戰,世卿貴族不再能靠戰車以一敵百,到時候豈不是各國都要暴亂四起。
這不學軍制,軍弱,亂世爭雄,你不學別人就要學,那要早死。
學了軍制,民強,墨家道義最易說服國人,稍微傳播便能煽動,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這世卿貴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義師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這樣的見識……吳起搖頭微笑,心道宋國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吳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國的世卿貴族要完,宋國倒是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