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盧參走的時候,墨家的宣傳口徑就已經變了,早就不宣揚助弱國守、伐強橫好戰之君的說辭了。索盧參當然清楚。
墨家弱的時候,需要在貴族矛盾夾縫中發展壯大的時候,口號是:“大則攻小也,強則侮弱也,眾則賊寡也,詐則欺愚也,皆不義不利于天下”。
于是墨家當著中原的攪屎棍,從商丘到牛闌邑,就以這個口號作為道理,作為出兵的理由,悄悄擴充力量,吸取市井人物加入,擴大影響力,悄然發展。
等到魏楚大戰到最激烈的時候,墨家抓住列強無力干涉的時機,賣了楚國和鄭國,搞定了泗上,實力取代了越國成為一方的強大勢力后,宣傳口徑立刻改變為:“禹攻三苗、商湯伐桀、武王伐紂,上合天之志、下合人之利。此乃誅無道、利天下之舉。征戰義與不義,要看利之三表、民之三患,凡能解決,便是義戰”。
于是墨家不再當攪屎棍,而是割讓了越國的城邑、分割了越國的泗上土地,代行泗上諸國之政。干涉齊國攻魯,阻礙陳楚東進,進駐趙國高柳,西行蜀都南鄭……
這些人都經歷過這樣的轉變,索盧參的話一說,他們頓時明白過來了索盧參的意思。
他是橫跨了亞歐草原的人,見多了草原上的那些事,也自然一直在考慮解決的方式。
墨家在高柳的政策是分化胡人,以階層代替部族,歸化大量的胡人底層成員,站穩了腳跟。
但就像是在墨家的發展路線一樣,站穩了腳跟,又暫時不能夠全力控制草原的時候,做草原上的攪屎棍就是最好的選擇。
做攪屎棍,是需要有實力作為支撐的。
當年商丘一戰之后,墨家這個中原的攪屎棍才算是在中原諸侯那里有了發言權。
只不過在中原做攪屎棍,需要的是墨家守城的能力。
而在草原上做攪屎棍,需要的是在胡人面前展示墨家的攻守能力。
這六百人如果能夠引誘胡人進攻,然后依山拒守給胡人造成巨大的殺傷,那么墨家以后一個旅就能在草原橫行,部落都不敢招惹,也不敢動任何的歪心思。
反之,如果這六百人被胡人消滅,那么問題就嚴重了:高柳那邊想要出征草原,至少要準備萬人才敢動,而萬人的后勤壓力、動員時間、對農耕的損害,這都是幾十倍于一個旅出征的。
而如果這些胡人圍而不攻,等到大軍前來估計打不過而撤走,那胡人就不會印象深刻,更不會知道鐵器、火藥、大炮和骨箭、木弓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他既是提出意見,也是為了教授這些年輕人們考慮問題更遠一些,為了教授這些年輕人對于戰爭有更多的理解。
西行歸來的他,是最了解草原上的部落的,也是最了解草原上的規矩,更是積累了西邊各國對草原上部落的治理經驗,這都是大為有利于墨家在高柳這一帶的發展的。
他講清楚之后,眾人也都表示同意,便集思廣益,如何讓胡人以為這些人怯戰、膽小、一攻可下。
挑選出二十名騎兵,偵查四周確保這數里移動的安全,等到大軍退到那座山丘附近后,他們就要趕著所有的馬匹先行退走。
人越少,走的越快,馬匹若多,后面的胡人就追不上。馬匹少,就少了許多糧食的消耗,水的消耗,以及縮小防守的范圍,能夠在單位空間內集結更多的兵力。
大軍朝著山丘后退的時候,故意扔掉了一些馬鐙、鐵鍋、鞍子,以及幾口劍、三五支矛,看上去就像是逃竄過去的一樣。
太陽落山之前,數百人已經全數撤到了那處山丘。
馬匹集中起來,由那二十人趕著,先行朝高柳撤退,并不攜帶女人和孩子,因為一旦攜帶走的就慢,反而更危險。
山丘上無水,也沒有叫人挖掘,而是提前在山下用皮囊罐子等裝滿了水,沒有馬匹,省著點用足夠用十天。
在山頭按照墨家守城的習慣,先行挖掘了廁所。
將那些車連接在一起,橫在了山腰上,又挖掘泥土堆積營壘,砍伐樹木制作拒馬。
第二日中午的時候,數百人已經完成了基本的防御。
幾門幾十斤的、可以放在馬車上使用的小炮,都集中在胡人最可能突破的方向。
兩門可以發射三斤鐵丸的銅炮,在山上視野最好的位置部署展開。
索盧參帶回來的那些人,會使用火槍的,全部編組,和來迎接他們的那些步騎士們打亂分組,組織了四個連隊的火槍手,各自分派了守衛的位置。
剩余人分派了長矛,而善于用劍或是格斗的,則持劍盾,以防胡人萬一真的沖上來而填補缺口。
隊伍前面,堆積著木頭、石頭,還有挖掘的泥土。在幾個最高的地方,還布置了幾個勇士,用來投擲鐵雷。
女人孩子多在后面,唯獨庶君子拿著一些測量用的工具,在那兩門炮的旁邊。
手中一本函數表,一個量角度的尺,一套簡易測量距離的銅尺工具,還有一個可以計算數字的頭腦。
幾個炮手看到這一套工具,原本想要讓她退到后面的話,自然就憋在了肚子里沒有說出。
庶俘羋在陣前,端著一支火槍,正和索盧參交流著。
索盧參說了一下他見識到的游牧戰術,西方多流行標槍騎兵,草原上多是一些騎射手,但是對于有投射兵器的步兵唯一可能獲勝的戰術都是相似的。
無非就是靠近之后投射,引誘步兵追擊,從而拉開步兵的陣線,創造兩翼包抄合圍的機會。
一旦步兵出現了松動、有步兵承受不住投射而追擊出去,或者是過于輕敵而追擊,都會讓步兵陷入危機。
但是,如果步兵有火槍,投射火力足夠且射程遠勝騎弓;如果步兵方陣有炮而游牧部落無炮,無法轟擊結陣的步兵,那么這些游牧部落就算絞盡腦汁也不可能突破步兵的防守。
野戰需要有騎兵配合,但是固守的話,騎兵也就沒有必要,守山沒有兩翼被包的危險,而且山坡也讓胡人無法展開太多的兵力。
大致估算了一下空間,胡人一次性能夠展開的數量,最多也就是千人。
就算胡人有萬余人,在戰場正面,實際上雙方展開的數量差不多。
除了胡人的那幾個射雕手,其余胡人的弓箭射程根本超不過火槍:拋射的話,石頭和骨頭的箭頭又是仰射,基本沒有什么殺傷力。
庶俘羋聽索盧參講了遙遠西方的一些戰爭故事,聽了索盧參自己的一些總結,回憶了自己在學堂學的那些東西,笑著問道:“如您這樣說,胡人根本不能夠攻破我們的防守?”
索盧參笑道:“是啊,沒有機會。而且就算野戰,他們也毫無機會。他們的騎弓,能射的過長矛陣間隔的火槍手嗎?能敵得過那些炮嗎?”
“射都射不過,又憑什么引誘步兵脫離本陣追擊從而亂了陣型呢?況且咱們還不是野戰,他們毫無機會的。”
庶俘羋又問:“那……那他們若是將來有一日也學會了用炮用火槍呢?”
索盧參更笑道:“他們連馬鐙如今都配不齊,憑什么用炮和火槍?再說了,火槍要用墨家的軍制,胡人沒有耕地,能用咱們的軍制嗎?他們不耕種,就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
“耕種的話,都用火槍和炮……那就比誰的人多唄。比人多,你覺得他們比得過中原嗎?再說一旦耕種,就有必守之城,必守之地,論及攻城,天下誰能守住咱們墨家的攻城?”
“我們通曉天志,技術能夠不斷提升。胡人把骨箭換為銅箭鏃的時候,說不定我們都有那種適所說的可以靠火石打火的火槍了。”
“胡人,沒有機會的。從此之后,胡人再無南下牧馬的機會了。”
山丘數里之外,幾個胡人的勇士搶到了一副扔在地上的全套鞍鐙,興奮不已。
一套完整的鞍鐙,在部落中既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也是地位身份的象征。
前幾日部落的這些人吃了一頓用鐵鍋煮熟的羊肉,鮮美的味道遠勝于烤熟。飯后按照高柳那里傳來的辦法,喝了茶葉和奶。
游牧民很少吃肉,除非是貴族頭領之類的人物,大部分時候都是靠奶為食,也吃一些草原上的野菜。
每天吃肉游牧民是吃不起的,而奶中的脂肪配上茶葉的味道,確實極為適合,這幾年已經成為草原貴族頭領的奢侈品。
交換的那些鐵鍋,讓這些人終于知道了中原的富庶,也知道了有多少可以搶奪的東西,偶爾享受了一次之后的貪婪之心,讓他們對于部落首領返回來截殺這些人再行勒索的命令大為支持。
追趕過來后,更是覺得那個因為懼怕而退出的部落,當真是膽小無比:那些南人逃竄的時候,扔掉了許多的鐵鍋、馬鞍、馬鐙、衣衫,甚至還有幾口鐵劍。
這些部落心想,那個膽小的部落真是膽小,這樣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們扔掉了武器逃竄,守在山丘上,只怕部落的勇士一攻就能將他們全都抓獲,再換取更多的鐵鍋茶葉布匹甚至鐵劍。
幾名部落的勇士或是射雕手,安上撿來的那幾套鞍鐙,在眾人面前轉了一圈,引來陣陣歡呼,更堅定了這些人攻下那個山丘的信心。
號角吹響,數千人亂哄哄地朝著數里之外的山丘奔馳,勇猛善戰的射手持弓,腰間挎著一柄石斧,準備沖上去搶一口鐵劍。
射雕手抖擻精神,摸出一支雕羽的長箭,前面綴著尖銳的黑石箭頭,只盼能夠奪取一些銅鏃。
穿著獸皮的部落成員,盼著沖上去,能夠扒取一件棉布的衣衫……
眾胡人均想,此戰必勝,又能多得不少好東西,叫南人用更多的鐵鍋馬鐙鐵劍換取,將來再來劫掠再讓他們給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