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的情況和各國都不同,田氏是依靠分封制,獲得了齊國的大部分城邑,所以擁有了權力。
但相較于姜齊,田氏終究是外姓,這是篡。
與之相對的,是楚國。
楚國封君甚廣,封君的權力很大,但是楚國的封君,最起碼都是自家親戚,還不至于淪落到外人之手。
但同姓親戚,就真的靠得住嗎?
楚國、郢都。
楚國這幾年的情況,可以歸結于一句戲謔之言:
楚王認為自己優勢很大,楚王放棄了墨家的弭兵盟約攻了上去,楚王進攻鄭國,楚王反擊三晉,楚國被吳起打出了團滅……
楚國現在的局面現在很不好看。
楚國的戰略,大致可以分為左、中、右三線。
右線,與越國爭奪淮北、泗上,但此時是這不是楚國的主攻方向。
現如今墨家在淮北泗上,和越國處在一種特殊的弭兵盟約之下,再加上那邊的封君楚王根本指揮不動,距離政治中心太遠,無力發展。
中線,陳國舊地之上,依靠大梁、榆關這兩個橋頭堡,進可攻三晉,退可以壓制鄭國宋國,逼迫他們成為盟友。
大梁城一戰,吳起殺四封君、一右尹,攻破大梁,榆關。王子定入陳,自稱楚王,兼任陳公,楚城多有叛逃的,中線已經徹底沒有了進攻的能力,防御起來也很困難。
左線,南陽平原在手,可以進攻巴蜀、洛陽、韓國……反過來,巴蜀、三晉也可以進攻南陽。
經此一敗,楚國只能放棄中線和右線,全力維持左線。
好在三年前的大戰,魏斯薨,吳起退兵,否則楚王當時便要坐不穩王位。
現在魏國還在休養生息,楚國損失更大,根本無力進取。
封君、權臣、外患、弟弟的繼承權……所有的問題都在軍事失敗后爆發出來。
之前看似安穩,不過是優勢之下的假象。
魯陽公、陽城君、平夜君、昭之埃、少梁君戰死或被俘,許多楚國的低階貴族也在大梁一戰中絕嗣。
吳起用了最無恥的手段,之前野戰的時候打成了擊潰戰,放任楚人逃亡到大梁城固守,在擊潰了葉公的援兵后,以火藥炸開城墻,全殲楚國在大梁的力量。
葉公的援兵潰敗,其實意味著楚王在方城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喪失,那時候吳起可以輕而易舉地攻破長城,進入南陽。
然而天幸之,魏斯死了,公子擊即位。
可天幸也就僅止于此了。
對楚王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么多的封君戰死、親戚死亡、貴族絕嗣,正是可以集中王權,收攏權力的時機。
然而,想要這么做,卻又涉及到很多的問題。現在楚王有兩個,自己敢動貴族的利益,那么貴族大可以請王子定為楚王,何必要支持自己這個要收權的王?
府庫空虛,民眾怨怒,封君哭號,幸于當年和墨家簽訂的貸款條約,讓楚王得以喘息。
南陽的鐵礦,墨家已經開始開采、熔煉,每年十分之二的分紅,會沿河運送到郢都,直接交給楚王。
手里有錢,心中不慌。
借助這筆錢,安撫了那些戰死的家族,又從墨家借了一筆款,總算是穩住了局面。
郢都貴族發動過一次叛亂,依靠墨家提供的武器和借款,出讓了一部分利益給郢都的國民,鎮壓了這次叛亂,可是楚王終于還是后悔了。
所謂后悔,總是伴隨著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前景。
相對于現在楚國的局勢,楚王真的后悔當年沒有遵守和墨家的弭兵之約,否則的話,墨家幫著守衛大梁和榆關,哪至于出現現在這樣的局面?
本想著墨家的弭兵盟約是個束縛,現在看來卻分明是個杵盾,然而世上沒有后悔藥。
秦國被吳起逼得連洛水都過不去,休養五年,汪之戰一戰被打回原形,吳起就算離開了西河,武卒余威尚在,秦人依舊不能過洛水。
韓國現在巴結著魏國,有鄭國這塊肥肉,都在忙著吃這塊肥肉,韓魏之間的矛盾化為無形,韓國大有奉魏國為主的意思。
趙國根本不參與中原的事,但是三晉的關系擺在那,雖說各懷鬼胎,但讓趙國進攻魏國,那是不可能的。
墨家在泗上,孟渚澤會盟,連楚國都沒邀請,對魏楚之戰的定義就是“狗咬狗”,指責魏國和楚國違背了弭兵天下的大義,但卻轉身就和魏國簽訂了盟約,維持泗上的局面。
齊國不敢對三晉下手,拿著魯國試試三晉的態度,三晉還沒做出表示,墨家卻先沖上去狠揍了齊國一頓,維持魯國的邊境,悠然而退,齊國更不敢去招惹三晉。
魏國霸業已成,最后一輪晉楚爭霸其實在此時,已經落下來帷幕。
楚王無計可施,國內政局混亂,自己的弟弟在陳搖旗吶喊,給出的條件就是他若為君,必然保證貴族的利益不會撼動分毫。要不是大梁一戰死了太多貴族,這份仇恨也能算在王子定身上,現在只怕楚國早就換了主人。
也是依靠著墨家的開礦收入的一部分直接運送到楚王的府庫,墨家提供的大量借款,以及鐵器等收買郢都的民眾之心,總算楚王還能控制郢都的局面。
國弱,就期待民強。
民強,就會覺醒各種不滿。
這就像是一杯鴆酒,楚王卻不得不飲。不飲,自己這楚王的位子就坐不穩,自己不會去做“貴賤有別”這個禮制的殉道者。
而且,借墨家的錢……有些太多了,按照現在的情況,若不改革,根本還不起。還不起怎么辦?還不起墨家說了,誰還得起,誰就是楚王,還不起的,墨家不承認。因為這筆錢,墨家只是做擔保,是從“泗上萬民”手中借的,要是不還,以墨家那“集公意”的執政方式,很可能就是一場強迫還錢的戰爭。
墨家不承認會怎么樣?這后果不堪設想,總之賴賬是不可能的,楚王寧可面對封君的反叛,也不想墨家聯合諸國以討債為名,扶植一個可以還債的楚王。
這種局面下,楚王終于記起了當年弭兵盟約的好,也記起了當年墨家使楚和自己的密談。
“墨家幫助編練新軍,握于王手。”
“控制郢都、鄢郢,不要做王,而是要做楚國最強的封君,才有資格稱王集權。”
“變革制度,尚賢為任,私田授產。”
“遷徙封君到邊疆地廣人稀之處。”
“制定法令,公布于眾。”
距離墨家上一次與楚王密談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這些改革的辦法,很顯然會引發一場楚國政局的震動,若非到了逼不得已之時,楚王不會用。
當年密商之后,韓趙死了國君、鄭國內亂,楚王看到了希望,優勢之下,自然不會用墨家這一套可能會“傷筋動骨”的激進變革。
現在數戰之后,丟了淮北潁水,中原沃土盡數丟失,國內混亂,民意沸騰,這種情況下已經是傷筋動骨了,再不改革那就只能等死了。
他既是楚王,也是熊疑。
作為楚王,他需要改革,振興楚國。
作為熊疑,他需要改革,壓制自己在東邊立國的兄弟,防止染指王位。
改革需要賢才。
改革需要外力幫忙,壓制國內的貴族。
改革需要借款。
改革所有需要的東西,墨家都能提供。
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如今墨家一部分人在巴蜀熬鹽,沿大江而下,楚國很多城邑的鹽被墨家壟斷。巴蜀其余的熬鹽者,根本不能獲利,因為當年的借款條約中,墨家有免稅憑證,不需要繳納稅款,而其余別家的都需要繳納稅款。
南陽宛城的冶鐵作坊,已經聚集萬人,每天源源不斷地將大量的鐵器沿著漢水紕水而下,郢都附近的一部分自耕農已經得益,但是卻需要償還好幾年的貸款才能夠還完鐵器的錢。
云夢之下的鄂城,鄂君與墨翟有舊,在那里開展的一系列的單純技術上的變革,開辟了糧食產區,那里的糧食又源源不斷地被墨家收購,運送到下游的越地陵陽,供給墨家在那里的銅礦。而從越地而來的、裝著糖、鐵器、酒、棉布、除濕的辛辣香料、瓷陶、玻璃等物,又成為貴族封君追捧的熱銷商品。
鄂地的變革,楚王有所耳聞。鄂君將自己祿田上的封地全部收回,不再實行公田制,而是將那些祿田上的農夫作為農奴,讓他們耕種自己的祿田,收益全歸于自己。
此外,每個農奴劃分了一小片土地,種植土豆和地瓜,來補貼家用,每年發放一定的傭金給那些在祿田上耕種的農夫,維持一種餓不死的狀態。
因為……有利可圖。尤其是墨家在越地的陵陽開礦,急需大量的糧食,而墨家的貨物也讓鄂君需要更多的錢去換取。糧食,不再是鄂君所需要的,糧食變為商品化為錢,才是鄂君所需要的。
這幾年雖然楚王背棄了和墨家的弭兵盟約,但是墨家也不是沒和楚王合作過。因為墨家的貨船縱橫,多有封君眼饞其中的利稅,加以征收,墨家將免稅節示出,卻依舊收稅,于是控告于楚王。
楚王以此為借口,墨家提供了炮兵和工兵支援,收回了封君的封地,楚王大喜。
偌大的楚國,其實并非一個廣袤的國家,而是一個個小封君、封國的集合。楚王所能控制的范圍其實很小,也就數百里,而且里面還有一堆的封君在中央為官的特殊祿田。
墨家的商業政策在這樣的情況下,簡直如魚得水:因為有武力保證,可以保障墨家的貨物免稅,而且墨家的貨物正是各個封君所需要的——奢侈品、調味品、軍火、農具、甲胄、棉布……
墨家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墨家,楚王如今想要變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借助墨家的力量。
可是,之前違背了弭兵盟約,現在動蕩不安卻再有求于墨家,墨家會同意嗎?
楚王想,墨家會不會怒斥:你是不義之君,當年你強的時候對我們的條件不屑一顧,根本沒有利天下之心,如今君位不穩國內動蕩,卻想起我們了?
這么一想,便有些羞澀。可在政治利益面前,羞澀和顏面,那是最不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