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的奔波,極為辛苦。三年前抵達魏國之后,索盧參出面找了叛墨而出的幾個舊友,由他們引見了秦公子連,秦公子連也動用了自己在秦國的關系,索盧參從云陽邑出發,在那里找了一個精通義渠語的向導。
經義渠,再到禺知人的部落,也就是那本圖冊上所言的“月氏”,一路向西。
從云陽邑出發的時候,隊伍有三百多人。其中墨者八十余,游士百二,宋、魏、韓、趙、秦等國的甲士共百,馬匹四百余。
除了馬鐙外,墨家還為他們準備了車,夜里宿營的時候,以車為陣作為圓環防御,火槍手和攜帶了兩門小銅炮以作防御。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風險,但可見到了極多的風景,方知天下之廣闊。
他們攜帶的貨物,除了黃金這樣只要有文明的地方就能通用的硬通貨外,還有和這些游牧部落交易的鐵鍋。
而等到終于抵達一個叫波斯的大國附近后,他們提前準備的絲綢、齊國的紫色染料、趙國的蜻蜓眼玻璃珠、越國的銅鑲玉的工藝品,都可以換到大量的錢。
不少人覺得,若是行商,單單以絲綢貿易,便可獲利頗豐。
之前索盧參已經見到了波斯的大王阿爾塔薛西斯二世,獻上銅制的火槍一對,獲得了在波斯通行的權力。
在波斯的國都,引來了萬人的圍觀,而那時候三年之期已到,索盧參卻很容易打聽到了關于《穆天子傳》中的西王母國和《山海經》中希臘諸邦的消息。
逗留了半年之久,索盧參也用自己所熟悉的歷史,理解著波斯所發生的事。
他來的時間很完美,所以才能夠聽到那兩本書中的國度之名。
八年前,這個阿爾塔薛西斯二世和他的弟弟居魯士,來了一場在索盧參看來的“諸公子之爭”。
那居魯士正帶領了一部分希臘諸邦名為斯巴達的雇傭兵,占據了巴比倫,最后在一處叫庫納克薩的地方全軍覆沒。
在熟悉了當地的語言之后,索盧參也詢問了一下那一戰的細節,稍微理解了一下,覺得倒是和他離開諸夏向西之前的潡水之戰有些相似。
潡水之戰的義師,多有那些斯巴達雇傭兵的水平,臨陣橫隊變陣之類的速度很快。
區別就在于斯巴達人做小居魯士的右翼,在選擇追擊之后,左翼的弱旅卻沒有跟上,因為他們有點像是徒卒,隊伍松散整隊遲鈍,以至于出現了脫節。
去歲八月,雅典人科農又做雇傭兵,率領波斯的舟師習流,大敗斯巴達水師。
這幾條消息,都是此時波斯國的大事,索盧參既然知道目標近在咫尺,也就決定不返回中土,而是在這里逗留一陣后,繼續向前。
此時波斯尚且與雅典等希臘城邦有共同的敵人,索盧參又是個“言辭狡辯”之人,頭腦清醒,本身又有《山海經》等書籍作為視野,很快得到了波斯大王的同意,波斯大王還提議回去的時候會派遣一些人跟隨他前往。
除此之外,這波斯大王還給索盧參找了幾個向導。其中幾個,是八年前諸公子之戰俘獲的斯巴達人奴隸,還有一人卻是正好順路想要回希臘的一個人。
這人的名字有些長,名叫希波格勞克斯,在索盧參詢問了一些詞匯之后,也就明白這名字其實和中土的名字沒有什么區別。
希波,馬匹的意思。格勞克斯,藍色,引申為海。以索盧參的理解,這人的名字其實叫藍馬、或者說叫水馬、海馬。
若這么一想,索盧參心想,原來天下之大,這取名字的方式也都相差不多。
聽說這也是個希臘的“諸子弟子”,他們的先生叫蘇格拉底,在六年前一些一些罪名被處死,弟子四散奔逃躲避風頭,這人先去了埃及,后又輾轉到了波斯。
據那海馬說,此時希臘還有一人,醫術甚強,叫什么希波克拉底。以索盧參的理解,此人當算作是希臘諸邦的長桑君,只是這名字的意思……倒是可以翻譯為“善于駕車之人”,再簡潔一點可以翻譯為“御”。
還有那海馬的夫子蘇格拉底諸弟子之中,最有名望堪比禽滑厘之于巨子、顏回之于仲尼的柏拉圖,其實也就是“二胖”、“寬肩”、“強健”之意,倒是與晉成公的“黑臀”之名差不多。
而聽說八年前諸公子之戰的斯巴達傭兵中的一個頭領,也是那蘇格拉底的弟子之一,叫什么色諾芬。
索盧參心想,這蘇格拉底,當是希臘諸邦仲尼、巨子那樣的人物,弟子眾多,竟可參與各國紛爭,只可惜晚來了六年,緣鏘一面。
就是這希臘文字有些難學,還要分什么陰、陽,又與波斯文大不一樣。那波斯文大抵以前是寫在泥板上的,樣如木楔,以他攜帶的紙張并不好寫。
說起來,與那海馬之間的初次交流也頗有趣。初始相交,隊伍中有善九數與幾何者,在紙上畫了個勾三股四之圖,又用幾何作圖解析此物,那人竟看的明白,雖然言語多有不便,但是九數幾何竟是相通。
按索盧參的理解,這就更堅定了他對墨家信念的忠誠和理解。
在他看來,從義渠到月氏再到波斯甚至希臘,人種不同,模樣奇特,文化不一,可有幾樣確實亙古不變的。
打仗,還是那么打,符合以天志,以多而擊少。
九數,還是那個數,符合以天志,縱橫東西數萬里,竟然依舊通用。
階層,還是那個階層,貴族平民分野,或有國野,或有自耕,亦有奴隸。
機械,還是那個道理,這邊的戰車也是靠輪子轉而前進的。
稼穡,也相差不多,沒有稻米,卻有麥子,比如堆肥牛耕壟作這樣的辦法就不會在東方有效而在西方失效。
而神明、鬼神、制度、血緣、禮法、服飾、語言這些卻大大不同,既是這樣,只怕有些東西并非是永恒的,而唯有天志是可以普適且適用于東西數萬里之內的。
索盧參與藍馬等人繼續西行前往巴比倫的路上,又聽了藍馬講訴了不少希臘的故事,有些索盧參在《山海經》上看過,比如那個“邊長為一的矩三角形斜邊,到底是多少”的問題,又比如什么溫泉關之戰等等。
他越聽越覺得奇怪,心想那適的兩位夫子,聽起來學究天人,若是親臨此地,怎么可能毫無生息?若非親臨,這萬里之外的事,又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這期間他也和藍馬討論了一下“天地”之類的觀念,發現原來在希臘諸邦,此時竟也有類似于中土的“儒墨之爭”這樣的理念分歧。
有名為德謨克利特者,認為萬物由原子構成。此人曾游歷東西,也曾來過此地,更去過西王母之國學習過觀星、幾何、九數與預測日食。
再深一些的理解,索盧參此時尚且不知,只是知道此人尚在,其才不下于藍馬之夫子蘇格拉底,兩方對于“天下”、“本源”、“宇宙”、“認知”之類的想法,大為對立,不下于儒墨之間的分歧。
在聽到了這些種種哲學上的交流之后,索盧參的頭腦在抵達巴比倫之后,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原本他在中土就接受了很多適的學說,從義渠月氏一路走來,又看到了諸多奇怪的“神明”。
至于抵達了波斯之后,此地人多拜火、拜光明。那波斯大王自稱“權自阿胡拉瑪茲達而授”,可這創世神卻根本不知道極東之地有中土,這是不可想象的……有創世之力的人,怎么會不知道?如果世界是一體的而非位面的,那么這創世神真的是神嗎?
墨家的想法、儒家的想法、春秋諸賢的想法、祆教的教義、希臘人的想法……種種這一切,在索盧參的腦子里炸開了鍋。
如果有神,那么神是否有人格?如果沒有,又怎么能定下喜歡厭惡呢?如果沒有,人的道德又該以什么為標準?可這一路走來,聽過的神、聽過的可以創世的神已經不下三五個,那必然是假的。
這樣想著,在抵達了巴比倫之后,強壯如駿馬的索盧參竟然病倒了,于是眾人便留在巴比倫休息了一月。
這一個月,索盧參除了吃飯之外,一直將自己關在屋內思索,形容憔悴。
然而就在昨日,他終于想通了一切,內部自洽,取這一路見聞的精華,竟把墨家和適抵達之后的一些東西融會貫通。
他出身貴族,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左傳》自然是讀過的,于是在這種混亂中,他想到了一番話。
《桓公六年》曾載隨大夫季梁的一番話。
民,神之主也……民,是神的主宰,而非神主宰著人。神就算有人格,那也是人的人格。
又說,“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碩肥腯’,謂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潔粢豐盛’,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所謂馨香,無讒慝也。”
那若是這樣,鬼神、神明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走了這一路,聽到的鬼神太多啦,又和中土的完全不同,這樣的疑惑,伴隨著《左傳》中先賢的話和墨家適出現后的一些理念,終于讓索盧參開始了自發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