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陳倉城外,渭水河邊。
人群鼎沸,聚集在河岸,剛剛成年不久的秦君將要祭祀河伯。
魏國的西門豹已經廢除了祭河伯的陋習,但秦國此時尚有人殉,這種習慣依舊,甚至之前的秦公也曾以自己的女兒、姊妹祭祀河伯,以求渭水不要泛濫。
秦君即位的時候,才十歲,到現在也不過剛剛成年。
今年魏楚再次開戰,鄭國發覺到自身的危險,這一次站在楚國這邊,不想卻被魏人占據了酸棗,楚人再敗。
已經成為公子擊的魏侯,將在西河經營了十余年的吳起調離回了國都,剛成年的秦公覺得這是一個機會。趁著吳起不在西河、魏楚再次開戰的時機,為數代秦王想做都沒做成的事,打開一個局面,于是出兵伐魏。
然而吳起雖走,可武卒猶在,汪城一戰,三萬秦人血染洛水。
前幾年又逢地震,虢山崩,阻塞黃河,多有傳聞是因為魏人不祭河伯的緣故。這幾年余震不斷,渭水有逢大雨,即位的秦公初逢汪城大敗,便想著祭祀河伯以求今年風調雨順,不要再出問題了。
巫祝祭司、鼓樂侍衛,以及觀看儀式的秦國民眾,都聚集在渭水邊。將要被祭祀的女子驚恐不已,巫祝不住安撫,只說將要嫁與河伯,為秦人謀利,死得其所。
聶政用強壯的身軀擠到了前面,看著這一幕丑態,他既知道鄴城之事,也知道墨家在沛縣治巫祝的事,心中不免不屑。
他不知道雖然他不是很愿意聽老友講“義”,可墨家的義,就像是一團墨,落入到水中,漸漸融化,潤物無聲。于是他才拒絕了嚴仲子,而許身為勝綽。
終究,還是因為“義”的理解,在他心中逐漸有了些不同。
此時秦公主祭,聶政摸了摸身后皮囊里的兩枚炸彈,確認竹筒里的火繩還在燃燒,暗暗觀察了一下局勢。
他既然決定出手,就沒有想著退路之類,唯一擔心的就是行刺不成,以至于沒有完成自己的誓言。正是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生死不算什么,沒有完成朋友的囑托才是恥辱事。
選定了突襲的地點后,聶政向下掩了掩自己的兜帽,推開前面的人,選中了一個絕佳的行刺位置。
此處距離秦公不過百尺,若將兩枚炸彈投擲出去,即刻便能趁亂刺殺。
他正要動手,猛然聽到前面那幾個將要被送入渭水為河伯婦的女孩大聲地哭喊,哭聲叫人心碎。
聶政嘴角露出了難見的溫柔,想到自己姊姊家的孩子,那時候墨家的麥粉剛剛傳到家里附近,姊姊家的孩子哭著求自己這個舅舅買麥餅吃。那時候哭的可和現在這哭聲差不多少,只是那次哭后不久,姊姊家的娃便吃上了麥餅,可眼前這幾個女娃卻是要被投入河中。
幾個女娃的父母都在人群中哭,巫祝并不阻礙,娶親正是這樣,出嫁之前父母都是要哭一哭的,正添婚嫁之息。
聶政明白此時若是投擲炸彈,固然可以造成秦人混亂,自己趁亂以劍刺秦君……可那幾個孩子恐怕也會不免。
手指摸了摸牛皮囊中的炸彈,心想自己年輕時候與人復仇做游俠的時候,哪有這些東西?還不是十步殺一人,快意恩仇?
再想,自己堂堂八尺之軀,為全朋友之托,竟要傷及婦孺?那豈是丈夫所為?
想罷,心中已定,暗道:“我聶政殺人無數,便是靠著一口劍。那公子連身邊的死士,不過如此,尚不能敵勝綽,我有何懼?”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幾個正在哭泣的女娃,想著勝綽說服自己的那番話,心道:“終究,我既是為了朋友之義而死,也是為了公造冶所謂的大義而死。既沒有負勝綽與公子連,卻也沒有負公造冶。今日事,想來公造冶總會知道是我做的,他不過帶人俘獲了楚王、越王,我今日便要殺個秦君!”
想到自己只余一姊,即便早已嫁人,但若又一日有人欺辱姐姐,公造冶若知,縱然在墨家為利天下而奔波,卻也不會不管,自己當真是毫無牽掛。
此時鐘鼓將鳴,巫祝起身,取來蘆葦做成的“婚船”,就要將那幾個女娃裝入船中。
聶政深吸一口氣,伸出手將頭上的照巾系緊,右手手指微動,猛然抽劍,動如脫兔,向前疾沖,朝著一名秦人甲士刺去。
魏都,安邑。
吳起端坐屋內,案幾上仍舊堆放著那一本《簡易九數與幾何》,只是看了許久都沒有翻動。
三年前大梁一戰,他為魏國立下不世之功,陣斬四執圭之君與右尹,俘一封君,天下震動。
王子定入陳,自號為楚王,兼陳公,親晉以自守,楚國的局面完全打開。楚國在中原的大梁、榆關等城,徹底淪為魏國的土地,楚國除了魯陽方向外,再無向中原進軍的路。
泗上淮北,墨家已經占據,楚國無力染指。陳人復國擁立王子定,楚國中線北上的路也被堵死。
大梁一戰,墨家“無意”中幫了很大的忙。那一冊關于大梁城的防御,讓吳起可以來一場圍城打援,在擊潰了葉公、嚇走了楚王后,輕松地破城俘獲了少梁君。
火藥破城,讓堅固的大梁城變得脆弱,魏人歡呼。
本來,他可以取得更大的勝利,借助那一次楚人驚慌失措的機會,攻破舞陽,陷落方城,打開楚國的門戶。
可偏偏……信任自己的文侯薨了,太子擊即位。有遠見、有威望的老臣李悝,也在隨后去世。
單從威望和實力來看,那一刻的魏國,已經無人能制得住握有重兵、功名卓著、可以出將入相的吳起。
沒有一個人。
那一戰若是繼續用兵,武陽、方城一破,楚國長城防線崩潰,南陽平原俱在手中,楚國只能退守鄢郢。到時候還有王子定這個宣稱,楚國又能如何?
可是,太子擊不敢放任自己領著魏國的精兵,更不敢放任自己拿下楚國,入王子定。畢竟,他不是魏成子,不是文侯的弟弟、太子擊的叔叔。
更可怕的,是在于他可以出將入相,可以治民、可以治軍、可以決勝、可以改軍制、可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以施政一方百姓信服,甚至可以主持筑城、主持改革……
這樣的人,適合做相,但能夠壓住這樣的相的君,非文侯莫屬。
吳起自認已經為魏國付出了太多。
當年墨家守商丘的時候,吳起就在和太子擊爭,他覺得應該放任墨家守商丘,他相信墨家的守城能力,拖到楚國元氣大傷的時候再出兵,讓同樣元氣大傷的宋國依靠魏國,成為魏國的附庸。
當時,他不建議把楚國壓迫的太狠,魏國需要一個楚國,來讓韓國和魏國站在一起。
當年商丘一戰,墨家俘獲了楚王,要搞弭兵會的時候,吳起又立刻上書。
他希望中原弭兵,依靠墨家展現出的守城能力,在中原當攪屎棍,孤立秦國,把秦國當做西戎,不準秦國參與中原事務,逐漸壓縮秦國的生存空間,以二十年的時間讓秦國衰落,這樣魏國就沒有了后顧之憂,中原廣闊,魏國可以隨意縱橫。
當這一切都沒有成功,王子定奔魏的時候,吳起覺得若是自己為帥,總不至于攻不下牛闌邑,以至于為楚國贏得了寶貴的喘息時間。
鄭國駟子陽被殺后,吳起堅決反對魏國放任韓國蠶食鄭國,以換取韓國支持的想法:若韓國不得鄭,那就不過是宋、鄭一樣的國家,得了鄭就可能與魏國相抗衡,從長遠來看這是絕對不可以的。
當韓國的嚴仲子和俠累相爭的時候,是他找人向嚴仲子推薦了聶政,因為他年輕的時候認識聶政,知道聶政的本事。韓侯新薨,俠累為新韓侯韓取的叔叔,若俠累被殺,韓國必定要亂上一陣,這就可以為魏國爭取更多的時間,掌握主動權。
當墨家的新式武器、馬鐙、銅炮等開始出現的時候,是他先敏銳地發現了軍制變革的曙光,確信車兵即將迎來夕陽,確信武卒制的改革會讓魏國強大。
甚至于當文侯任命魏成子為相的時候,吳起也認可,毫無怨言:畢竟魏成子是太子擊的叔叔,文侯其時已老,需要一個平穩的國度,來維系自己這些非公族的士和公族之間的沖突。
他不是政治白癡,他明白其中的關節,而不是只會打仗治國的“怪人”,能做到他這個地位,豈能不懂政治?
當他帥軍在大梁城大勝楚人的時候,他覺得魏國的黃金時代即將來臨。當文侯薨的消息傳來,他確信文侯還信任他,因為文侯即便臨死之前,依舊沒有讓他回軍。以至于當太子擊讓他收兵返回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類的想法,力求一戰解決掉楚國的問題,讓楚國衰落二十年。
從楚國前線回來,他立刻上書太子擊,或者說魏侯,希望維持楚國的衰落,遏制韓國,盯緊了韓國不要讓韓國對鄭國下手,不要貪圖鄭國的那些土地把鄭國逼到楚國那邊,更不要想著和韓國瓜分鄭國……這樣對魏國毫無好處,只會讓韓國借機而起。
他的戰略,依舊是壓制韓國、削弱楚國、結好齊國、攻略秦國、防備趙國、扶持鄭國。楚國已經虛弱了,二十年再無染指中原之力,王子定已經分裂了楚國。墨家已經在泗上站穩腳跟,攪動的泗上處在一種可怕的和平之中。
去歲齊國攻魯,墨家即刻遵守了孟渚澤盟約,出兵助魯守城,魏韓兩國出兵,再敗齊國,齊國暫時在西、南已經沒有了擴展方向,只余西、北。
魏國現在的局面,在吳起看來,要么三年前就不要猶豫,徹底打垮楚國,再造一個楚國王權之亂,一如共王之后的五十年。
要么現在,就踢開韓國,不再需要韓國這個盟友的鼎力支持,更不要說默許韓國對鄭國蠶食。此時應該拉攏鄭國的一部分,扶植鄭人,制造鄭韓的仇恨,做調停者,從而從中原抽身,開始向西繼續壓縮秦國。
而這一切戰略,都需要西河有更多的權力、更多的投入、更多的兵力,他這個西河守的權勢也會越來越大。
于是,太子擊弗許。
看上去,這是戰略之爭:繼續向西?還是攻略中原?
實際上,卻是君臣之爭。文侯可以壓的住吳起,可以信任吳起,太子擊卻不敢,也沒有這樣的氣量。
天下都傳聞他不孝、殺妻、貪婪、好色。
可他所有的賞賜,都分給了士卒,以求讓士卒與之共進退,天下有這樣貪婪的嗎?那些人卻指責他,說他這么做,只是為了立下更大的功勛,而立下更大的功勛,是為了以后更加容易貪婪。
面對這樣的指責,吳起也不過淡淡一笑,想到墨家鞔之適的那番話:夏蟲不可語冰。
雖是一笑,心中卻抑郁難解。
案幾上尚有殘酒的味道,親信仆人走來,小聲道:“郡公,有魯國舊友求見。未說名姓。”
吳起一怔,心說自己在魯國哪有什么舊友?仇人倒是不少。
“他還說了什么?”
那仆人急道:“他說,不止在魯國見過,在洛陰亦曾相見。兩次阻您歧途,可謂老友。”
仆人這么一說,吳起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人,又想到那些在安邑流傳的謠言,牙齒咬得咯咯響,怒道:“他竟敢來?兩次阻我歧途?”
那仆人見狀,就要退出,想要趕走那個穿戴整齊佩戴玉佩的君子,不想吳起怒罵一聲后,右手按在劍柄上,說道:“讓他進來吧!”
仆人一怔,卻還遵命,吳起暗罵道:“勝綽啊勝綽,你竟還敢來見我?你也當真有膽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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