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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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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楚王身邊能夠集結的精銳整隊之后,楚之司馬便請命帥軍阻撓墨家精銳的夜襲,從而拖延時間,讓楚王集結夜里所能集結的力量,圍困墨者。

  此時,局勢已經明朗。

  遠遠看去,楚人尚未混亂的營寨已經點燃了明火,只是堅守,不敢出擊。

  左右兩翼雖然也造成了一定的混亂,但是和中軍的混亂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中軍那些墨家精銳的突進速度極快。

  楚王略微猶豫了一下,總感覺今夜的夜襲,有些不對。

  可這猶豫也只是一瞬間,他擔心這些墨家精銳有恃無恐,只想著造就更大的混亂再退走。

  既想破城,又想今后晉楚爭霸獲得先機,更想著今日俘獲一些墨者從而在圍城戰后邀墨家入楚。

  種種考慮之下,之前的猶豫也只持續了一瞬,便讓楚司馬領軍反擊。

  此時中軍精銳已經集結,只能命令左尹右尹等貴族赴于左右,集中營寨之士,從后合圍。

  楚王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時間,需要的是左右兩翼營寨的楚軍朝中心行動,從側后圍住墨家精銳的時間。

  而這時間,就需要自己的車廣精銳與王師勇士去創造了。

  再晚一刻,只怕那些墨家精銳就要全身而退,那明日士氣只會更加低落。

  楚司馬得令,夜里不能乘車,便著甲持戈,做步戰之勢,率領近千精銳整隊前行,沿途還要沖散那些潰退的敗軍和逃亡者。

  這些能夠在夜里集結起來的精銳,不是貴族,便是貴族子弟,要么就是自小操練的士階層。

  他們平時都是乘車作戰,但是不需要乘車的時候,步戰也遠勝徒卒,雖然隊形不整,但至少還能保持個陣型的模樣。

  穿陣而擊隊形一直沒有散亂的墨家精銳與沛縣義師,正在前行,公造冶不知道帶人驅散了幾次楚人的集結。

  他還沒有疲憊,也知道和他一起沖鋒的那些人,都是自小訓練的勇者,暫時也不會疲憊。

  而沛縣義師與兩翼護衛的墨者,至今還未經歷過大規模的戰斗,氣力正在積攢。

  加上夜襲之下,楚人一觸即潰,士氣正高,正堪一戰。

  公造冶站在一塊巨石的附近,回憶著適畫的地圖,望著遠處高高的迎敵祠上的油火,心道此時距離楚王不過二三百步。

  只是若想逼迫楚人成盟,只能五步之內,因為血只能濺五步!

  巨石的前方,一群楚人打著火把,正朝這邊挺進。

  一些潰散的楚人,如同那些被急流沖的暈乎乎的魚蝦,或有不知深淺的,撞擊在那些打著火把的楚人軍陣之上,即刻就被淹沒。

  “這必是楚軍精銳!這是楚王之前的最后一道防御,若能盡快沖破,楚王便無可奈何!”

  公造冶心中暗喜,知道夜里能集結起來的精銳不會太多,如今這些人恐怕就是楚王身邊的所有精銳了。

  他原本也不擔心這些人在營寨內固守,因為他有兩種對付營寨的破城手段。

  一是有些人持帶著鐵器工具,另一些人則背著足夠的火藥,只要靠近營寨就能炸開,這些楚人死守也無用。

  如今他們集結起來反擊,在不知道墨家精銳的真正力量之前,這無疑是上策。

  公造冶看著兩側,知道兩側的楚人短時間內不能威脅自己的側翼,雖說他們已經膽寒,但萬一有勇戰之士抓住機會,那也不得不防。

  他知道只能盡快突破前面的防御,因為前面這些人可能退走百步就重新集結,因此需要不斷追擊。

  一旦追擊,自己的陣型就會散開,到時候便是最危險的時候,拖的時間越久,就越可能被楚人從兩翼擊破。

  眼看對方已經靠近,公造冶吹動陶哨,身后的鼓聲忽然急促,數百人齊聲高喝,一同站立。

  前排的沛縣義師兵卒反手握住長矛,向前伸直,知道這一聲急促的鼓聲,是在告訴他們今晚上的真正戰斗就要打響。

  持劍盾或是短戈的兩翼墨者,也立刻從原本的松散隊形緊密排列起來,保持與中間的沛縣義師平齊。

  公造冶等可以投擲火藥雷的壯漢,三人一組,站在劍盾的后面,將佩劍插回劍鞘。

  他左手拿著火繩,右手拿著一個黑黝黝的鐵疙瘩,上面露出了一截火索。

  再一次鼓動陶哨,身后的腰鼓開始緩慢地敲動起來。

  站在沛縣義師矛陣前排的沛縣鄉間少年們,士氣正濃,今晚上他們一直沒有機會嘗試真正的戰斗,所看到的只是兩側的墨家如同驅趕小雞一般將那些稍微集結起來的楚人驅散,心中極為振奮,又悔恨自己不能參加這樣的戰斗。

  他們不知道對面的楚人有什么特別,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們或許會懼怕戰車的沖擊,但既然對面也是步戰,他們心想只怕也不過如此。

  站在中間的一名前排矛手,聽著后面的鼓聲,如同平日訓練一般,知道這鼓聲的意思是慢步前進,遠遠不是沖擊的時候。

  他覺得這鼓聲像是有什么魔力,讓自己的左右腳跟隨著鼓聲一同踏動。

  “這一聲是左腳……”

  他喃喃一句,想到自己學會了區分左右花了許多時間,也想到了為此成為了最前排的矛手。

  想到了因此有了皮甲,有了小銅盾,每個月也能領到更多的錢。

  這些錢,是沛縣的民眾繳納的,他聽墨者宣傳過無數次,也知道這些錢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沛縣萬民的公意。

  萬民的公意是什么?

  他想了想,想到了墨者的宣傳,便是稅賦取之于萬民用之于萬民等等許多他覺得很有道理的理由。

  但是,他也知道,萬民之中有他,也有他的家人,所以他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的家人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的弟弟在沛縣鄉校跟隨墨者讀書學字,自己的姊妹還在家中,自己的兄長父親參加了沛縣的水渠修筑……

  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

  過上那首奇怪的《七月》樂土中的生活。

  曾經看似遙遠,因為他們家是為了逃避軍役和賦稅逃亡到沛澤之中的,當《樂土》詩篇傳唱的時候,他曾以為那是天上鬼神才能過上的生活。

  然而,短短三年,他心中的樂土,從天上搬到了地上。

  堵塞窗戶的草帛有了,孩童么玩樂的紙鳶有了,婦女們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畝產數石的鬼指地瓜之類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種土地的犁鏵有了,那些傳聞中可以比青銅更鋒銳比石頭更堅硬的鐵器有了。

  甚至于,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藥,便是傳聞中將來九州樂土達成之后,可以少服軍役的東西。

  看得見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現在,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為沛縣的治權不在沛縣萬民手中,而是歸屬于宋公。

  從來到商丘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宋公嗎?

  當然不是。他不但不認識,全家還因為逃避軍賦逃亡沛澤,宋公實在沒有什么理由讓他付出生命的鮮血的。

  為了商丘嗎?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眾服勞役筑城墻,那也和他沒關系,楚人不可能跑到沛縣去征集他們。

  為了宋國嗎?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傳,宋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宋國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樂氏的,是靈氏的,但唯獨不是他這樣的庶民的。

  為了利天下嗎?

  他覺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許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時自己還不是墨者。

  所以,終究這場仗,是為了沛縣萬民,也就是為了自己。

  為了用非攻扶弱的義師軍事義務,換取沛縣的自治權,換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應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應,將來有一日便跟隨墨者換個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沒有家恨,他又無國,更談不上國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廝殺,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可對面的楚人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覺得對面的楚人有些癡傻,為什么要參加這次遠征?難道他們就沒有家人?難道他們的土地貴族和楚王會幫著耕種?難道他們戰死了就不用繳納賦稅了?

  什么都不可能,也就什么都沒理由。

  于是,他在右腳落下的時候,昂起頭看著對面的他以為和他出身一樣的楚人,露出了用豬鬃毛刷過的、此時來說相對潔白的牙齒,然后用力將咬了許久變為許多氣泡的唾沫吐了出來。

  “一群蠢貨。”

  這樣想著,然后握緊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為分心,左腳稍微邁的快了一點,幾乎是落地的同時,聽到了后面的鼓聲,他的后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樣。

  此時沒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幾個月訓練時候一樣,那種邁錯了腳會被抽打的恐懼已經根植與腦海之中,于是他收斂了心神,努力讓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節奏。

  耳邊不再有什么古怪的聲音,遠處楚人的叫喊和混亂仿佛隔著一層樹林,又像是那種想要聽都聽不清的誘惑。

  就像……就像去歲夏日,在沛縣墨者的玉米田里聽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讓他臉紅的聲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暈乎乎的聽不清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現在也是一樣,那些遙遠的叫喊和混亂,都聽不清,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耳邊熟悉的鼓聲,身旁可以讓他安心的踏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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