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沛縣義師整隊完畢,適也開始動員那些民眾的代表。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唯獨剩下的就是討價還價。
這些人愿意用守城換取自己的利益,但是代價必須要說清楚。
他們尊重墨者,但是更尊重自己的命,不希望守城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在場的人目光灼灼地盯著適,既然適已經打開了他們爭取自己利益的心,那么說起討價還價這樣的事也就不再扭扭捏捏。
適讀完了民眾們關心的幾多條件,眾人頗為滿意,卻又不得不問道:“適,你們墨家說的這些都很好,但是,城到底要守到什么地步呢?”
“城內的存糧不多了,你們守城的本事我們相信,楚人也相信,若是楚人后撤圍城,我們又該怎么辦呢?”
“就算不餓死,耽誤了耕種,明年又吃什么呢?”
這是眾人最關心的事,適便道:“此事放心,晉人必然出兵。”
有人問道:“晉人出兵,時間未可知啊。如果晉人不能立刻出兵,那么在晉人出兵之前,我們可能已經餓死了啊。”
有些事,已經鬧得城內人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
城內只有兩三個月的存糧,很難長久支撐,而楚人學著當年莊王圍城的態勢,不但割麥,而且還準備讓附近的宋人幫助他們種植。
加上征召的農兵本身本職就是農夫,他們也可以在附近耕種,做出長期圍困的態勢也非不可能。
適伸出兩根手指道:“你們也都聽說了,城內存糧還能支撐兩三個月。墨家答應,以三個月為限,若是三個月還不能解圍、或者晉人到時候還沒有出兵……”
他頓然一句,對天盟誓道:“到時,我墨家為了商丘百姓,將放棄守城!”
此言一出,眾人再無疑慮,高聲道:“既如此,那我們愿意守城!至于誰是國君,那不重要,誰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就公舉誰為國君!子田也好,公叔岑喜也罷!”
見眾人都已答允,適沖著后面的墨者點頭,開始分發戈矛武器,讓這些人參與政變。
沛縣義師以小鼓為節奏,走在最前面,沿著道路朝著宮室的方向推進。
后續守城的那些民眾,則按照各自的隊伍,整理成大致的隊列,以徒卒松散的方式,跟隨在沛縣義師的后面。
墨者的手臂上,全部像是夜晚守城時候一樣,扎著特殊的用以識別的標志。
他們名義上不是去參加政變的,而是作為政變三方的調停人,但實際上卻是第三方的幕后黑手。
國君與司城皇、公叔岑喜與六卿、沛縣義師與商丘民眾,這三方便是此時城內的格局。
國君自然也與司城皇有矛盾,但于此時他們是站在一起的。
沛縣義師與商丘民眾,看似只是自發組織起來,實則幕后有墨者,有工匠會,有其余的一些基層組織。
公叔岑喜與六卿之間,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們暫時又必須站在一起。
城外,楚王也注意到城內的變故。
瞭望樓上,可以看到城內發生了變亂,也能注意到城墻上的守軍減少了許多。
楚王不宜有詐,沒聽說守城的一方還故意撤走士兵讓攻城一方抓緊攻城的。
左尹進言道:“王上,看來商丘城內蕭墻有亂,如此看來,我們再攻打一陣,便可等到城內與我們成盟?”
右尹也勸道:“左尹之言有理啊。這幾日攻城,士卒多受挫折,頗有怨氣。若是繼續攻城,只恐人心不定,士卒疲憊。一旦晉人來襲,怕不能勝。”
這些楚人貴族都知道這幾日的攻城,目的只是為了吸引守城方的注意,從而為城內政變制造條件。
只是墨者守城之術,確有過人之處。
看似這幾日并沒再有類似于轉射機床弩車之類的機械出現,但是商丘城依舊巋然不動。
每一次進攻到百尺之內,楚人貴族都感覺似乎再努力一點就能破城,然而最后的百尺卻極難越過,連續幾天的攻城都受挫。
而即便用出了各種手段,城上防守的墨者依舊計策無窮。
那些石灰、沸油、糞水之類,給那些攻城的徒卒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一旦發現城上開始拋灑,根本就不可能進攻,只能一哄而散向后退卻。
他們一旦退卻,就將真正攻城的精銳的兩翼暴漏出來。
一是城頭羽箭從兩側攢射,二是墨者經常會組織勇士從小門狗洞之內出擊,反擊楚人攻城精銳的側翼。
這幾日楚人士族的士氣不高,那些被嚴禁提及的傳言更是到處傳播。貴族們并不在意那些徒卒的死亡,但很在意那些徒卒被那些充滿煽動和仇恨的宣言蠱惑。
楚王也明白這一次出征北上的真正目的。
與宋人成盟后,動用宋國的人力武力,北上榆關大梁,加固那里的防御,從而穩住楚國在中原的支撐點和突出部。
榆關大梁西邊是鄭國,東邊是宋衛,只要榆關大梁不失,這三國就不可能全面導向晉人。
楚人想要前出中原,只能選擇這個方向。淮泗的爭奪,只是連接齊國壓制越國。伊洛方向,易守難攻,但已經出兵北上反擊也很困難。
楚王心中很清楚,最終的敵人是三晉,小小的宋國只是一個宣告霸權的姿態。
所以,如果城內可以政變成盟,楚軍便能得到休息,從而迎接晉人的到來。
從而復二十年前黃池雍丘之戰的仇怨,又可以讓晉人徹底失去緩沖地。
秦、齊如今都與三晉有仇怨,楚人若是能夠控制中原,那么三晉的局面就會越發難看——齊、秦、楚都威脅不到趙人,到時候趙人一定會趁機插魏人一劍,沒有趙魏同盟的三晉,則根本無憂。
左尹右尹的話,都是老成之言,少死一個楚人就能為將來的晉楚決戰增加一份力量。
延緩攻城,只是圍城,又能減少宋人的怨恨,從而讓宋人不會怨恨楚人。
只是楚王卻有自己的想法。
他看著重臣道:“今日不但要攻城,還要精銳盡出!趁著商丘蕭墻之禍,盡全力拿下商丘!”
“城內既亂,城頭守軍必少,人心惶惶。墨者縱有守城手段,奈何城內已亂,又如何能夠守住呢?”
“我們攻下商丘,與商丘六卿與我們成盟,哪里能是一樣的呢?”
楚王如果想要全力拿下商丘,就不能不獲取貴族的支持,沒有貴族的全力支持,根本不能湊出來全部進攻的精銳力量。
眾貴族不解,楚王做出解釋。
若是等待宋人投降成盟,那么城內的變亂必然已經平息。
子田會死,司城皇一系也會被滅族,因為此時尚且處在圍城的階段,他們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一個沒有子田、沒有司城皇等掣肘的新君和宋國貴族,縱然全面導向楚人,那也不能做到長期控制。
楚王需要做商丘城的仲裁者,保留一部分的反對者,從而讓親楚派允許楚人駐軍干涉宋國內政等等條件。
況且,只有破城,才能夠全面控制住宋國的局面……這局面不是讓宋國貴族控制,而是讓楚人控制。
而且,這樣才能與墨者談判,以出讓一部分利益,換取墨者幫助他們修筑大梁榆關兩城,改進北部突出方向的城池防御,為晉楚爭霸獲取更好的支撐點。
楚王已經與墨者成盟,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三年,他必須在這三年之內最大程度地獲取威望、力量,以及讓楚人在三年之期到來之時獲得足夠的霸權優勢。
宋國太大,楚人自己吃不下,不可能學陳蔡一樣,滅國置縣,那就只能依靠宋人內部的紛爭逐步控制宋人內政。
若是成盟而不破城,控制起來極為困難不說,也很難持久。
當年因為司城皇強勢,宋公請楚王出面定宮室,其實那時候就是楚人最好的控制宋國的機會。
奈何魏斯率領三晉大敗楚人,兩戰全敗不說,還招致了宋人的輕視,又讓宋國內部的親晉派勢力更強。
他既說完了原因,又指著商丘城道:“商丘城至今,城破之數屈指可數,若是我們能夠攻破商丘,那么鄭人衛人難道不會膽寒嗎?”
“況且,還是有墨翟親自守御的商丘城。若非商丘城內作亂,我們哪里會有機會?”
“此次破商丘,不只是破商丘,更是破了墨者防守的商丘,天下莫不震動!秦齊必愿結盟!衛鄭必然朝聘!”
楚王的話,眾貴族都覺有理。
商丘作為此時天下雄城,三丈高的城墻修繕了數百年,高大堅固不說,幾乎次次晉楚爭霸,楚人都沒有破過商丘。
鄭人的國都、衛人的國都,都沒有商丘堅固。論及防守,更不能與有墨者參與守城的商丘相比。
莊王圍城之時,已經證明楚人的運輸后勤可以支撐圍城十月這樣的長久戰役。
若是此次又能擊破商丘,又能證明楚人的攻城能力,也算是一種宣告:公輸班即便逝世,即便上次與墨子相辯之后再不為不義之戰出力,但楚人的攻城能力依舊在,而且甚至可謂是遠勝當年!
屆時,那些小國哪個能夠不怕呢?除了朝聘于楚,做楚人與晉人爭霸的附庸國,哪還能有別的選擇呢?
威懾,也正是這一次圍攻商丘的重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