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看到、聽到的那本山海經,不像是那本被篡改的穆天子傳一樣是個連續的故事,而更像是一本地理志和小故事集。
之所以對這本書充滿了猶豫,因為這本書中,完全就是按照適所謂的幾重樂土的說法劃分的海外諸國的情況,而且里面的很多東西有些駭人聽聞、完全顛覆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
饒是墨子見多識廣,對于這本書也只能猶豫不決、難下決心。
他知道這本書恐怕就是適跟隨兩位隱士學習時聽說記錄的,因為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鞋匠之子能寫出來的東西。
他也知道這本書中介紹的海外諸國的情況,應該就是對的。雖然他沒有見過,可是編造不可能編造的如此完美,經得起推敲。
最開始,適知道墨子善于守城,所以先講了大荒西經中名為特洛伊守城戰的故事。
從一個絕美女子的歸屬權開始,到木馬計破城結束。
墨子聽完后,評價道:“若論守城,我是肯定比你說的這位普里阿摩斯要強。但凡守城,守城門的人都不能攜帶斧子錐子,難道看到古怪的木馬還能往城內拉嗎?”
適附和幾句,又說起溫泉關之戰,略微夸張聽得墨子也是心馳神往,心道:“若以夷狄諸夏論,這也算是義戰了,若我帶著三百墨者外加數千聯軍,倒也可以支撐數日。如今既有適弄出的發火之藥,怕是月余亦可守。”
不過他也不服輸,聽適說起因為帶路農民繞后的事,便評價道:“我于守城‘號令’和‘雜守’中就已說過,關城百步之外的草木全部焚燒、十里之類的農人全部強制帶回城內編成什伍,此時萬萬不能心軟,此時心軟將來便會痛惜十倍……這樣才會減少敵人買通熟悉本地人的機會。”
適連聲答應,便借著由頭,講起來海外諸國。按照他把社會形態讖為樂土的說法,一一展開。
墨子也用自己的理解來聽適的講訴,對照著適大致勾勒出的歐亞地圖,想象著萬里之外的諸國場景,聽著他們的故事和起源。
四年一屆的希臘停戰的古典奧運會、國人參政的雅典、集體奴隸制的斯巴達、****的埃及、佛教和耆那教以及種姓制都已出現的古印度、盛極一時已經衰敗的波斯……
這些海外諸國讓墨子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他理解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就是變相的晉楚爭霸,但不妨礙他來推斷適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編造的。
適把一切都推給了那兩位隱士,墨子也沒有多問,回味著適說的那些海外國家和那些奇怪的風俗信仰,深深震撼。
如果只是震撼,他不會猶豫。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適在這本篡改的山海經的最后,做了一個推測。
這個推測很完美,完美到可以解釋月食、日食、星辰轉動、春夏秋冬、熒惑守心等所謂天命的天象。
但這個推測太大膽,大膽到常人難以接受,因為適在山海經的最后,說腳下的大地……是個球。
那些常人看不懂的黃道、赤道、轉軸傾角等東西,墨子可以看得懂,所以疑惑的也就更深。
在適給眾墨者講完穆天子傳后的某一天,墨子用木頭做了兩個圓球,用燈燭作為太陽,按照適的理論用手模擬著日食、月食、春夏秋冬的產生,然后把適叫了過去。
適明白墨子叫自己來是要問什么,這些東西如果墨子都不能接受,恐怕天底下的人能接受的就更少了。
進去后,墨子正盯著那兩個木球,忽然說道:“那日你說影不徙之事,我說以驗為先。這可以算作一個辯題嗎?”
適答道:“可以。這可以作為一個辯題,傳播天下,邀天下名士相辯。如果他們不接受,我會用事實說服他們。”
墨子笑道:“難啊。你可以解釋沒有天命,這我很高興。按你所說的春夏秋冬來看,如果我一直往北,就會有地方夏日白晝無夜、冬日陰暗無日?”
適看著墨子手中那個傾斜的木球和做“太陽”的燈燭,心下敬佩,點頭道:“是這樣的。”
墨子嘆息道:“如果真是這樣的,那就說得過去了。這倒不難,如果真的震動了天下,大可以派人前往極北之地。”
適以為墨子是支持自己的,卻不想墨子的最后一句話,讓適徹底怔住了。
“你跟隨兩位隱士,學了許多。尚賢、兼愛、非攻、行義、合天志……這些我都看在眼中。可我很少聽你說起鬼神之事。你在這本山海經中描訴了一個極大的天下,而那些國度并不祭祀這里的鬼神、他們祭祀的鬼神也不是我們所知曉的。所以可以推知,世上并無鬼神事,是這樣的嗎?”
適知道墨者信鬼神之說,聽到墨子這樣問,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也實在沒想到墨子的推理能夠推出自己心中都沒自覺的心思,如果天下不是這么大而是那么大,那么這里祭祀的鬼神管轄的是整個天下嗎?如果不是,那些不祭祀這里鬼神的國度,又為什么可以勝利或是失敗呢?
墨子看適不答,再次嘆息一聲,說道:“我曾說:人們做出了淫暴、寇亂、盜賊之事,還拿著兵器、毒藥、水火在大小道路上阻遏無辜的人,搶奪別人的車馬衣裘以為自己謀利。是因為對鬼神之事不察。”
“所以我說,雖有深溪博林、幽澗無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
“我以為,如果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一舉一動,有鬼神盯著,那么他就會做好事行義舉,而不是去做壞事、為禍亂。所以哪怕深山之中,也不可以不謹慎,我以為這是天下安定的辦法之一。”
“人,是不是應該敬畏一些不可知之物呢?如果無所畏懼……難道是好事嗎?”
“你可以解釋腳下的大地與不可琢磨的月亮,卻對鬼神一字不提,所以你并不信鬼神,是這樣嗎?”
適想了想,回道:“先生,您認為鬼神存在,難道不也是為了天下大治嗎?如果天下大治和鬼神存在這兩件事,您只能選一樣,您選哪一樣呢?”
墨子笑道:“你不必這樣問我,我沒有質疑你做墨者的資格,懷疑鬼神存在的墨者極多,但不行義的墨者沒有。孰輕孰重,我分得清。我只是以為,那兩位隱士總會知道一些,以解我心頭之惑。”
適試探著問道:“您真的疑惑嗎?”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貴族們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會有不義之戰了呢?我說的天志,和你說的天志,有時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說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種天志。我說給王公貴族們聽得天志,是:天喜歡人們愛人、不喜歡不義之戰、希望人們彼此相愛、希望人們不因為血統高低而分出等級……”
“如果沒有這樣的天志、如果沒有鬼神……在你成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拿什么來約束這些王公貴族,讓他們做行義的、有益于天下的事。”
適已經咂摸出了一絲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導致鬼神之說被懷疑的時候。
墨子說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么圓滿自己的理念來約束王公貴族,并且著重地提到適沒有成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個理由讓王公貴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愛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并告訴他們這是上天喜歡的。
但事實上,適很清楚,想讓王公貴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們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辦法。
不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個,墨子的鬼神之說也不可能盛行,因為他沒解決“到哪去”的問題。
沒有天堂地獄,一切都是現世報,這太容易被證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質疑了。
天堂地獄則不同,現世你無法證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說卻極為提倡現世報。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可問題是那些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們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則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別說王公貴族了,就是弟子多數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義的,幾乎沒有認為鬼神喜歡人行義才行義的。
適覺得,此時倒是可以適當地攤牌,反問道:“先生,律法難道不能起到一樣的作用嗎?如果定出規矩,殺無辜者死,那么難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說的鬼神懲罰一樣的作用嗎?”
墨子反問:“律法能實行嗎?就算可以加諸于百姓,那么發動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他們到底算不算殺戮無辜呢?誰來約束他們?”
他雙眼盯著適,他覺得適知道,上次說起的約天下之劍雖然讓他心動,但他多年觀人的感覺能夠感覺出,適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或者說約天下之劍也只是說了一半。
“適,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樣從心所欲不逾矩,因為我從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說的約天下之劍,真的可以鑄就嗎?你給我講的那些海外諸國,政治各不相同,卻都各有弊端,卻唯獨少了一樣。”
“難道就沒有一國是篤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錯事就會降下懲罰的嗎?”
適看著墨子,想到那些后世才會有的諸國,很鄭重地答道:“先生,是有這樣的國的,但沒有用。這是以驗為先了,這樣的國您不知道,我卻真的知道。”
說完他又鄭重地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道:“那樣的國,并沒有大治。相反,祭司斂財、專權,因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覡。”
墨子第一次聽適如此鄭重地回答,長嘆一聲,許久無語。
適又問道:“還有這里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還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么先生難道和鬼神有所溝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歡什么樣的祭祀嗎?”
墨子不答,將那冊已經釘裝過的山海經遞給適,適不敢接。
不知道這是說自己與巨子意見不合請離開的意思?還是說這本書可以用墨者的名義傳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嘆了口氣,也第一次用極為鄭重的語氣說道:“沛地行義,是你說的約天下之劍的開端。我希望能夠看到一個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個能懲罰不義的沛。”
適回道:“沛劍太小,無法約天下。”
“只要能約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將來天下人可約天下。一群如你一般無所畏懼、毫無敬畏的人,是好?是壞?德行源于什么?一群無所畏懼的人難道不會天下混亂嗎?鬼神之說難道不是有助于維護天下秩序、約束眾人道德的嗎?”
墨子自問不答,許久才道:“這書你念給他們聽吧。我只問,你所說的樂土,所有的樂土,都不需要每個人的自我德行嗎?”
適堅定地點頭,回道:“道德是影,樂土是物。樂土變、影必變。曾經的德,不會是今后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無用的,若天下有千萬相信眾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貴族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終都會信。因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問:“如果沒有鬼神說人人應該平等、如果沒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從何說起讓人相信呢?因為現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么會有千萬墨者呢?”
適笑道:“先生想了一個最簡單的理由來論證,但如果先生想一個更難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論證了嗎?”
“一個不需要鬼神喜好這樣的理由,而是單純的以物、辯、勞作、天下等等來論證人的平等,約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約合契的權力來源……這不是更難讓人反駁嗎?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嗎?這不是更容易千載不倒嗎?”
墨子聞言微笑,問道:“你會嗎?”
“未可知。這是影,需要物變,世人才能理解。所以還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還要讓天下思辨、百家爭鳴,讓更多的人有機會認字、用草帛、聽講學。”
墨子又問:“世人難解,我能先于他們理解嗎?”
適考慮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點頭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說給我聽。”
適領命,拿著那本山海經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內,對這那兩個木球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