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適隨意拋灑、被深入村社的墨者刻意種植的葵花籽,不久后發了芽。
它們沐著芒種的雨、夏至的風、小暑的熱、大暑的雷,一天天長大。
生出桐樣的葉、長出菊樣的蕾。
那一次仲夏祭祀后,發生了很多事。
墨者們靠著篡奪巫祝之名的信任,做著與巫祝毫無關系的事,就如那些不斷生長的葵花一樣,慢慢獲取了更多的信任。
葵花還未綻放,可適之前播下的種子卻已經結實。
他也不再是那個默默無聞的鞋匠之子,至少千里之外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千里之外、魏都安邑。
年近不惑的吳起從西河返回魏都已經數日。
那位真正信任他、重用他的魏宗宗主正值壯年,在吳起看來這是一位雄主,一位可以施展自身報復的雄主。
三晉之地,表里山河,易守難攻。
本來分家之時,趙氏最為得利,但經過這些年的變革,三晉中的領頭者已經成為了魏國。
西攻秦、北從趙氏口中奪取中山國,以三晉合力的名號,拉攏韓宗遏制趙氏染指中原,趙氏出力卻不得好處,但又暫時沒能力與魏韓翻臉。
內有李悝、西門豹,外有樂羊子、吳起、公子擊知兵。更曾有子夏為師,讓魏逐漸成為了三晉的文化中心。
吳起這一次從西河返回,最主要的就是一件事,便是魏斯希望吳起小心秦國,一定要保證對齊用兵的時候不要讓秦國找到機會背刺。
這對吳起而言不是難事,最主要的是李悝變法后,在西河之地魏率先實行土地私有制度,許多的秦人從秦國領地逃到魏地,只為擁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這種情況下,秦國只能防守,難以進攻。數年前秦國大敗,到現在元氣未復,吳起只是來匯報一下西河的情況以讓魏斯安心,也為魏斯做出戰略決斷服下定心丸。
不久前齊國內亂,對齊用兵之前,魏斯專門派人去請教吳起。
吳起只說:齊國人性格剛強,國家富足,君臣驕橫奢侈、輕視民眾,政令松弛,俸祿不均,其陣中人心不齊。前陣兵力強,后陣兵力弱,所以說雖然兵力集中但并不堅固。
想要攻擊齊陣的戰法,最好兵分三路,以兩路側擊其左、右翼,如果有機會完成側翼包抄從后合圍最好,因為齊人側后薄弱,一旦側翼合圍齊人必敗。如果沒機會合圍,那就兩翼逼迫,迫使齊軍軍心憂慮,從而一舉擊破。
如今伐齊之戰的第一階段已經結束,廩丘之圍已解,三宗殲滅齊軍三萬、戰車一千,壘筑了兩座京觀。
主將魏之翟角正是用了吳起的這種戰術構想,從側翼包抄了齊軍,引發了戰國初年第一場死亡數萬的殲滅戰。
春秋時代的戰車廝殺、死亡不過數千、潰敗為主的戰爭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
消息傳回,據說廩丘有叛墨墨者守城,在援兵抵達前,最危急的時候只差一點就破城,但卻被這些叛墨守住。其手段之精妙,另領魏兵的翟角大為贊賞,等提及名字的時候吳起恍然大悟……這人他在魯國為將的時候就熟悉,兩人互相領兵打過數次。
如今已經通知齊侯收尸,但齊侯拒絕,也不知道到底是齊侯拒絕的,還是田氏借用齊侯的名義拒絕以讓齊侯徹底失去民心。
借晉侯之名、天子之詔發起的任地會盟也已結束,除了死在半途的宋公,其余邀請的各國都已參加。
會盟之后,假借周天子之命,韓趙魏三宗以晉三軍身份各自出征,約定在平陰相會,以求徹底擊敗齊國。越王翳也在齊國東南方向出兵伐齊。
這一次領軍出征的,不再是各自的部署,而是傾國之戰。
越王翳親自帶領越軍甲士、趙氏宗主趙籍為趙軍主將、韓氏宗主韓虔為韓軍主將,魏大宗宗子魏擊為魏軍主將,假借周天子之命,力求以一戰之威為三宗被封為侯做準備。
如今三宗主力盡出,魏斯最擔心的就是秦人,所以急招吳起多與獎勵,也聽取吳起的意見,以便做出決斷。
如今有能力對魏國造成威脅的,僅僅是秦國。
齊國必敗,楚國封君太多,楚王新立,動員緩慢,少說也要一兩年年才能完整出征整合。
南邊的宋、鄭、衛等國不敢動三晉,都是一群墻頭草。
稍微有點力量的鄭國還和韓宗是死仇,韓虔之父伐鄭時殺死了鄭國國君,真要鄭國趁機出兵,魏斯還要感激,如此一來韓宗只會和魏更親近,也能聯合在一起圍堵趙宗不準趙氏染指中原。
這一次吳起回安邑,得到了諸多賞賜,為主上安心,也見到了一些從前從未見過的事物。
在魏斯宮殿中,吳起看到了一樣從未見過的谷物,名為地瓜,俗氣至極。
魏斯正請那些子夏之徒為其起一個好聽一些的名字,以作為嘉禾獻給天子,這樣便可更容易正式封侯,名更正、言更順,也取一些祥瑞之意。
據說還有兩樣谷物,分別送給了趙氏和韓氏。
送來禮物的,是宋國上卿司城皇父的人,魏斯大悅,還刻意給吳起展示了一番,據說此物種植可以畝產數石,最適合度過荒年,在三晉一些山地也能種植,最是適合。
吳起也是在這里第一次聽到了適的名字,卻怎么也想不起墨者之中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人物。
他在魯國的時候就聽說過墨者的名號,而且相當熟悉。
他在魯國出仕的時候,見過墨子。
當時魯侯還曾問過墨子怎么提防齊國,墨子看了看魯國的國政和軍力,直接告訴魯侯要么抓緊時間準備禮物結交各國,借各國之勢為援,只靠魯國只能勝一二場戰役卻不可能徹底戰勝齊國;要么全面改革,集權在手行義舉增強國力、節用開源。
吳起當時深以為然,也對魯侯當時的反應相當不以為然。
后來項子牛伐魯,吳起為魯將,也曾和項子牛手下的墨者勝綽打過幾仗,勝二平二。
不過他指揮勢弱的魯軍,而對方指揮的是強勢的齊軍,知兵強弱不問可知,自此吳起聲名鵲起。
廩丘戰事傳回,吳起也聽說了幫助公孫會守衛廩丘的,正是當年和他對陣過幾次的墨者勝綽。
心說此人果然叛墨,倒和自己是同路人,一心追求一番事業。
他對墨者相當熟悉。
一方面是有過在魯國出仕的歷史,魯地靠宋,正是墨者的活動范圍,墨子也曾親自前往魯國。
另一方面他最開始跟隨曾申學儒,曾申就是小時候哭鬧被父親說回去殺豬哄他不哭、結果真殺的那個孩子。那是無君無父墨家的死敵,墨家的幾個知名人物整日被提及,吳起曾作為弟子,哪里能不知道?
正因為熟悉,所以才疑惑,墨者之中什么時候多出來一個叫適的人?
如果只是在魏斯宮中和宋司城的使節那里聽過這個名字,也就罷了,可他在安邑城中也是聽過了數次此人的名字。
一種名為豆腐的、晶瑩如玉的食物,剛剛在安邑出現,大為風靡。一則是柔軟好吃,二則價錢不貴,吳起也吃過一次,確實可贊。
問及此物,說是墨者名適的弄出的,各大城邑均有。
一種新的吃麥的方法,也開始在安邑出現。吳起也是第一次見到了作為雜糧的麥子竟然有如此多的吃法,嘗到之后也頗多贊賞。
再一問,又是墨者名適的弄出的,各大城邑日后均有,還說什么宋地種植了宿麥,秋季種植春日收獲,日后此物必將風靡中原云云。
本來只靠那地瓜、土豆和玉米,吳起對適便已經很有興趣,等到聽到宿麥之說的時候,吳起心中更是一動。
連夜,在安邑設宴,邀請宋上卿司城皇父的使者,以作問詢。
他在西河名聲已顯,可謂已名動天下,面對一個弱國上卿的使者,也不必客氣,直奔主題,問起了適,也問起了宿麥之事。
“適這人,年齡約在十六七歲吧。原本只是商丘鞋匠之子,不知道哪里學到的本事,但終究身份低賤。”
吳起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心中卻頗不以為然。他是覺得有能便可舉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血統尊貴,魏宗能有如今的局面,正是因為如此,才能招致各國人才。
若是重用公族,怕是魏要完,吳起瞧不起公族中的那些人物,即便年紀輕輕便能領兵作戰的公子擊在吳起看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他也算是明白為什么自己沒聽過這人的名字,原來是新入的墨者,又問起了宿麥之事。
“宿麥在商丘城外村社種植,卻沒什么用。冬季需要演武,若是種植宿麥,哪里還有時間演武呢?再者若是便植宿麥,冬季又去哪里演武呢?冬季本是田獵、圍獵、鄉射的季節,這樣可不行。”
“況且我聽說若是種植宿麥,需要明年春天五月收獲宿麥,接著種植下一輪作物,如此一來,庶民不演武,國家必弱……”
使者說的也沒錯,這是按照原本各國的軍事制度來的。村社和土地授田制度下,農兵合一,村社自治,平日演武,征戰時直接征召,不可能讓農夫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種植上。
可吳起聽到這番話后,心中驀然一動,臉上差點露出激動神色,深吸一口氣穩住了心神,暗道:“此法大妙!正合武卒軍制!何需全民演武?有三萬武卒,便可勝十萬農兵!”
他要變革的不只是陣法和訓練,而是兵制,所以這個在宋人看來并不是大事的事,卻讓他覺得簡直是一件不能再大的事。
他不只是將軍,而是可以出將入相的大才,自然比這使者看得遠,也比那只知道內斗奪權的司城皇看的遠。
非能出將入相者,不能知道此物的妙處,而他恰好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