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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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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

  “先生,我今年十七,先生今年七十。先生逝后,誰來決定我是否是在行義?先生逝后,禽滑厘、公造冶、孟勝……我、哪怕還是孩子的六指等人都會死。我們死后,誰又能保證成為巨子的不是勝綽那樣的人?”

  “先生可以賞罰我,將來誰又依大義來賞罰那些違背大義的墨者?”

  “人都是會變的。所以先生才要鑄劍十三以備我叛。那么,怎么才能保證選出的巨子是行大義的?怎么保證巨子之心便是每個墨者之心?怎么保證上下同義的同時,又保證巨子之言秉持先生現在的義?”

  “約后世的巨子之十三劍,又在何處?”

  “這些人逝去后,怎么保證所有的墨者都尊巨子之言?只有巨子之義與天下墨者同義,方能保證,所以怎么保證巨子與天下墨者同義?”

  “既可思辨、又能集中,方為后世正途。”

  “這兩件事不解決,弟子不敢答應。”

  “不是怕死,是怕大義難行!我信先生,可我不信百年之后的巨子!先生在,禽滑厘、公造冶、孟勝、摹成子等人在,我不擔憂我墨家,可我擔憂他們逝去后的墨家!”

  “仲尼逝,儒者六分。子思、子夏、子張、顏回之后、仲梁子、漆雕開,各傳弟子。第一件事不解決,墨家亦有此憂;第二件事不解決,墨者亦或六分!”

  他說的,似乎有些危言聳聽,但又不全是危言聳聽。

  此時荀子尚未出生,儒家八分之說還未出現,但是儒家六分之勢已成。

  六人均是仲尼弟子,各自認為自己的儒才是真正的儒,雖還未到互相指責對方為異端的地步,但也快了。

  墨者如今可以這樣嘲笑儒生,可墨家的下場也差不多。

  孟勝被吳起臨死反擊之計所殺,成組織的墨者全滅,墨家的紀律被孟勝破壞:他在赴死之前將巨子之位傳給了田襄子,墨者弟子卻沒有聽從田襄子的命令。

  骨干成員全滅后,墨家便一分為三。一入秦,一入楚,另一部分來到稷下學宮。

  每一派都選出了自己的巨子,每一派都認為別家是異端別墨。

  歸其根本,就是在于適說的第一點。

  墨子行義,卻沒有將這些道理體系化,也沒有提出行義后的天下到底應該是什么樣。

  墨子的學識是后世墨者不能比的,比不了學識,那就只能學墨子其余的地方:以苦為樂。

  本來吃苦只是為了行義,而后世的一部分墨者將吃苦變為目的和手段的統一,最終這一支沒有入秦融合官吏體系的墨者也消亡——他們不再比誰知曉的天志多、誰行的義大,而是比誰能吃苦、誰能如大禹一樣累的腿上的汗毛都被汗浸禿了。

  吃苦很難。

  但相較于墨子其余的本事,吃苦學起來反而是最容易的。

  當一個人成不了圣人卻又想學圣人的時候,總會選擇圣人身上最容易的一點去學習,然后再把這最容易的一點化為整個圣人,于是便與圣人更近了。

  但圣人也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自己造出來的一個有著相同名字的、古怪的、自我創造的異形。

  孔子也是儒生的圣人,于是也被后世的儒生變為名字相同,卻根本不是六藝精湛、精于駕車射箭的夫子。

  對墨者而言,后世這種異化的苦修主義的墨家思想,又杜絕了更多的人加入墨家的可能。

  從而在孟勝之死后,墨家的組織規模一直沒有恢復,再沒有到處平事干涉的實力了。

  適現在處在墨家最好的時代。

  墨子還在,墨家規模最盛并且還在不斷擴充。

  創立墨家的人還活著,一些漏洞還能被堵住、一些時代局限性的糟粕還可能被去除。

  所以他必須在根源上解決這些問題,否則墨家的命運不可避免。即便避開了吳起的死后之謀,也無法扭轉天下局勢。

  第一個疑惑,是為了讓墨家從一個神秘團體變為一個有明確政治目的的團體;第二個疑惑,則是為了自己今后能夠躋身為墨者的首腦人物,哪怕是之一。

  墨子聽到適的兩個疑問,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指責,神情變得有些慎重。

  他在那場大病之后,就在思索墨家的將來。

  一為自己將死,一為鬼神之說難撐。

  在村社處理桑生的那件事上,墨子親眼看到,有所觸動,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抓不住精粹。

  明明那些農夫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見,但最終的意見還是適的意見。

  那不是墨者的組織方式,但卻達到了墨子想要追求的效果。

  適所講的南轅北轍的故事,墨子也觸動極深。

  的確,他現在做事都是在行義,可就像適說的一樣,駕車的人在聽他指揮,駕車的自己并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自己活著還好,自己死了怎么辦?

  自己死后,或許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駕車前往何處,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雖然聰慧,性格堅韌,可終究不是公尚過那樣能夠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況且,禽滑厘年紀也大,禽滑厘死后呢?之后的巨子真的每個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確的目的嗎?

  適說,儒家六分,這是連仲尼這樣聰慧的人都沒想到的。

  墨子雖然非議儒生,但對仲尼很尊重,經常稱贊,并認為對方極為聰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適最后的那番話,讓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眾墨者也在那沉思這個問題,墨子便問道:“這些東西,都是那賽先生與唐漢先生教你的?”

  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唐漢先生曾評價過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聽?”

  既是評價,自然有贊、有誹。

  墨子笑道:“能創出隸書之人,聰慧之才遠勝于我,當然要聽。你但說。”

  適深吸一口氣,揣摩著詞匯,說道:“行義天下,墨翟雖獨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無胈無毛沐雨櫛風、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為重,其苦為輕。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鮮矣;能分輕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后世之墨者,必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然墨翟之才與天下心,罕有從者。蓋因自苦易而知義難。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后,必衰!”

  這是莊子天下篇中評價墨子的話,適略微修改之后,復述出來。這是后世的名篇。

  這番話,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說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學的只是孔子之學中最容易學的那些,而拋棄了其中的精華。

  糟粕,總比精華學起來容易。

  適知道以此時自己的身份,說這樣的話并不合適。但因為他所杜撰的賽先生與唐漢,可以借兩人之口來說。

  墨子像是給適提前蓋棺定論一般,說了之前的那番夸贊。

  適便反過來借杜撰的唐漢之名,也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蓋棺定論般的總結。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著今天的機會把話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難了。

  所以他說完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長得并不一樣。一頭驢披著虎皮,還有一頭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誰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會說驢像、而看重本源的人會說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驢?還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眾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嘯者,卻沒有一人可與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嘯,誰為虎?四者相合,方為虎;亦或此四者皆為虎?此弟子之二疑。”

  適說完這兩個疑惑,場地間鴉雀無聲,都在思索適的這番話。

  包括仿佛被墨者遺忘的勝綽等人,也在思考這些話。

  墨子沒有直接回答適的疑惑,也沒有直接解釋這兩件事,而是指著勝綽等人道:“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們已經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聽。墨者,送他們離開!”

  公造冶起身,邁步向前。

  勝綽等人雖然已經把話說絕,可終究心存感情。

  眼看著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討論,自己卻不能參加,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勝綽匍匐于地,沉聲道:“勝綽辭別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結環,弟子卻不能不報先生之恩。”

  “雖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驅使,必為犬馬。行義太苦,弟子難再堅持。但請先生相信,勝綽也曾有行義之心,非是那種心機陰狠之輩。”

  “先生既譽適,他也已留此存證,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終!弟子之劍不如公造冶,若將來一日適背大義,弟子亦必罰之!”

  說完長嘯一聲,不等公造冶來驅趕自己,便與那十余人一同朝著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銅劍,用粗糙的手指抽打著銅劍發出叮咚的節奏,邊走邊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幾十步后,停住歌號,同時回身道:“先生百歲!愿先生之義大行天下!叛大義之弟子,辭別先生!”

  最后一聲悲吟,淹沒于污土之墻間,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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