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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少長畢至群英萃(一)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戰國野心家

  桑生見不到戴氏家主。

  如那些說宋國人的笑話一樣,躺在樹下休息、有風吹過極為怯意,便想國君的享受也不過如此。

  村社中人總把問題想得簡單,但簡單有時候多少有效。

  適心懷野心,所以不可能把種子交給貴族換個小小的地位。

  桑生心懷野心,所以想要把種子交給貴族去換個小小的地位。

  野心這兩個字,不同的人寫出來是一樣的。

  野心這兩個字,不同的人想到的是不一樣的。

  桑生的野心,在戴氏院落的門口轉了幾圈,就被人轟走,不準靠前,看似破滅。

  戴氏既沒有當年祖先子罕那種親民的態度,又不像是如今鄭國國相駟子陽那般裝作親民。

  大權已攬,誰還親民?除非腦袋有病,否則親民甚累。

  子罕親民,那是因為當時大權未攬,如今三姓共理宋政,所要攬的已經不再是民心,而是士人底層貴族之心。

  此民非彼民。

  饒是如此,院落外守門的人,也沒有動手毆打桑生。

  這幾日墨者匯集商丘,戴氏雖已不屑親民,但還知道深淺,不愿意在墨子面前做出一些墨者不喜歡的事,所以早已下了禁令。

  桑生暗暗咒罵了幾句,心說你們這些守門的也不是什么貴人公子,還不是和我一樣?

  又想,難不成這牛身上的虱子便比豬狗身上的要大?難道公家貴族谷倉中的老鼠,就比糞坑中的要厲害?

  越是這樣想,越恨不得自己成為牛身上的虱子、谷倉中的老鼠。

  于是豁出去了,在大街上大喊:“我有寶物獻上!”

  聲嘶力竭地大喊了幾句,引得街上眾人旁觀。

  守門之人瞥了一眼桑生,大罵:“還不快滾?你一土里刨食的,撿了一塊馬糞也當寶物?”

  衣衫襤褸之人,不可能身負寶物,這是簡單而且正確的推論。

  此時以玉為重寶,但凡識玉的人,能穿成這樣?

  識玉之人,即便不富不貴,也不至于被曬得烏黑,像是那些從楚地買來的南方奴隸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寶物的人。

  桑生心急大喊,終于停下來一輛馬車。

  車上人身穿華服,半身戎裝,應該是剛剛射獵回來,看到有人在街上亂喊,心中好奇,就停了下來。

  桑生終于看見了個駕車出行的,趕緊跑過去跪下大喊:“我有寶物獻上!”

  那小貴族心中不屑,但見這人也不像傻子,伸出留的很有氣質的指甲指了一下桑生,說道:“跟著車。”

  這車沒有進入戴氏之門,而是轉到了另一處街巷。

  桑生跟在后面狂奔,心說富貴近在眼前,這時候可不能落下。

  等進了院落,那小貴族收拾了一番,才問道:“你有何寶物?”

  桑生急忙將那幾枚玉米和花生獻上。花生也還罷了,但玉米賣相極好,宋國與越國相交之處,多產黃玉,玉米的模樣確實喜人。

  桑生這半年也和適在一起學了不少,說話做事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手舞足蹈地將村社的見聞一一說出。

  “公子,我說的句句是真。那些種子收獲極多,適那人說若有此物,必可畝產數石。”

  這小貴族一聽,忍不住接過那幾枚種子細細觀看,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若這人說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將這種子獻給家主,必可提升自己的地位。

  他不是沒有小塊封地,但是他也讀過左轉,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己藏私根本不行,肯定會被家主要去。

  而這東西,前幾年作為種子,賣價貴一些,數年之內便可致萬金,家主怎么能不喜歡?就算家主在封地內種植,收獲極多,再用來市恩,這宋國之人哪里還知道宋國的國君姓子?

  這墨玉在墨者手中叫墨玉,在戴氏手中就可以叫戴玉。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必是因為有利有弊,否則早就做出了決定。

  他一聽這是墨家的東西,心已經涼了半截。

  以他的身份,怎么去和墨家之人搶東西?便是家主也不敢啊,惹了墨家,將來便多出許多麻煩,戴氏家主權衡利弊也不可能出面。

  眼前就是富貴的機遇,可他也知道背后隱藏的禍端。

  正在猶疑的時候,和他一同出獵的朋友忽然問桑生道:“你說的這個適,時不時半年前與一位公子賭斗過?”

  桑生急忙點頭,那公子叫什么他不知道,但他還記得賭斗之事。賭斗來的錢,買了牛和幾頭豬。

  小貴族一聽這話,問朋友道:“你知道此人?”

  “上次不是和你說過嘛,公孫澤和此人賭斗,被這人贏了。當時都當他是墨家人,最后一場我也去看了。其實不然。”

  “不然?”

  “你不知道?墨翟親自說的,這個叫適的人不是墨者。我一友人告訴我的,千真萬確,墨者中人都知道這件事。”

  凡事一定要了解全部,否則很容易曲解本意。

  真正信奉大義的墨者,聽了這個故事,定會稱贊。

  如勝綽那樣的人物,聽了這個故事,定會覺得此人傻。

  輪到連墨者之義都不懂的人時,這個故事就變成了笑話:一身的本事,不去求個小吏做,卻去村社耕種,曬得烏黑,此人太傻。

  捏著玉米粒的小貴族一聽這話,大笑道:“這就好辦了,這是天賜的富貴給我們啊。幾粒種子太少,你說那人收獲了許多,都藏了起來,可是真的?”

  桑生連連點頭,說道:“村社中只有幾個他信得過的人知道在哪。”

  “好!好!不是真正的墨者,那就好說!”

  小貴族連說了幾聲好,和桑生說道:“你說的如果是真的,我會給你三鎰黃金。若是假的,你也知道后果!”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好了,不必說了,你隨我去。”

  桑生卻不傻,一聽這話把頭擺的像是要掉下來一般,拒絕道:“我不去。去了后村社眾人肯定饒不過我。我只要金子,帶著家人離開。公子自去就是,那幾個人我說給你聽……”

  小貴族見桑生狡黠,冷笑一聲,也沒再多說什么,只讓桑生先在院內馬棚中歇息,到時候回來給他獎賞。

  …………

  村社十五里之外,適正和人眺望遠方,以解那些人思鄉之情。

  村社之前半里,公孫澤正駕車經過。

  適和他定的十年之約,聽起來極有道理,十年學射才能學會射中真諦。

  他事后也想過,覺得自己可能被騙了。

  這個適又不是曾參那樣的人物,妻子為了哄孩子說要殺豬便真的動手的人……公孫澤怎么也不能把狡猾而又善辯的適與這樣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然而他自視君子,說到便做到,遵守君子之約。

  這一次來,既不是為了吵架,也不是為了辯論。

  上次回去后,他詢問了很多人,可誰都沒聽說奚仲跟隨夏禹征伐九夷傷殘的事,甚至一些博學之士也說根本沒這回事。

  當年鎬京被毀,許多典籍被付之一炬,眾多三代的歷史就此遺失。

  孔子博學,是因為看到了這些上古典籍,明白周初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制度,又從殷商那里得到了什么經驗。

  公孫澤雖和適理念不合,但也是個好學之人。

  心說難道這人看過什么鎬京被毀之前的古籍,所以才有這樣的記載?

  他一問那些先生,說是奚仲是不是殘疾了,立刻被先生臭罵,問他聽誰胡說?

  又說起流血漂杵之事,先生又頻頻點頭,認為此解甚對,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因而他也不確定奚仲殘疾這件事是不是胡說。

  如果是真的,倒是要多問幾個問題,只是不要聽他說那些無君無父之言就好。

  如果不是真的,那這人可真是個小人了,小到為了辯勝自己連典故都敢編造,簡直無恥。

  公孫澤看不上墨者,深含敵意。

  當然不止是因為教授他的先生那么說,所以他就這么做這么簡單。

  無君無父之學,自有其無君無父之言。

  公孫澤至今記得數年前墨子在商丘講學,自己聞聽過墨翟的大名,就去聽了一陣。

  墨子那一場講學也沒說幾句話,但只是這幾句,就讓公孫澤這一生再不可能學墨者之學。

  當時,有人問墨翟,說當年楚國的白公勝作亂,驅趕走了楚惠王,用劍逼著王子閭成為楚王。王子閭寧死不答應,這樣看來王子閭就是仁義之人啊。

  公孫澤也知道這件幾十年前發生在楚國的事,當時還想這還用問,這王子閭正是伯夷叔齊那樣的人物啊。

  可不想,墨子聽了后,撫掌大笑道:“王子閭這個人啊,腦袋有問題。要是楚惠王不是個仁義之君,你王子閭就該當楚王做仁義之事,這是大義;假如白公勝是個殘暴之人,那么你王子閭更應該拿到楚王之位,找機會誅殺白公勝,不要讓楚人承受殘暴之事。”

  “所以說,王子閭距離真正的大義還遠著呢,這是愚笨的仁義,不是真正的仁義。”

  “再而言之,那白公勝難道就真的有罪嗎?”

  “當年他爺爺平王搶了他父親的未婚之妻,他的叔叔本該是他的弟弟,他父親也因此逃亡鄭國被殺,白公勝想要復仇楚惠王卻收了鄭人賄賂不發兵。”

  “這時候還不發動兵變驅趕楚王以發兵復仇,就算以那些儒者來看,這也稱不上是個人了啊。我們墨者只不過認為他是愚笨的仁義,這已經是稱贊了啊。”

  對三觀已經成型的大人而言,有時候兩句話就可以讓人做出判斷,是親近還是敵視。

  就是墨子的這兩句話,已經讓公孫澤做出了一個決定:此生再不聽墨家之義。

  這番話更讓公孫澤確信,墨家都是一群無君無父之人,若墨家得勢,將來天下必然大亂。

  這兩句話,哪有一句君臣之義?墨子甚至將遵守君臣之義的王子閭說成是愚笨的仁義,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孫澤當時發誓,這輩子定不會信墨家之義,卻不代表他不和墨家的人交談。

  發生在過去的故事,可以成為今天的借鑒,公孫澤相信這句話,也明白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解釋會有不同的意義。

  就像王子閭之事、詩中之意,等等這些,儒者和墨者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根本不同。

  有罪的并不是那些故事和史書。

  有罪的只是解書的人。

  同樣的故事,有不同的解法。

  因而公孫澤回去之后問不清楚奚仲隨大禹征戰以至殘疾的事后,又來到這一處心存厭惡的村社,想要問清楚適從哪里知道的這件事。

  如果對方說不出,自己便可攻訐墨者編造歷史。

  墨者隨意解讀歷史已經讓公孫澤怒不可遏。

  他想,如果日后掌握了樂土僭詩中的那種草木做的書寫的東西,大肆傳播編造的歷史,那還了得?

  別家如果都用竹簡,靠先生解義;墨家卻靠那草木之帛刊行天下,這天下豈能不亂?

  若這個適,真的弄出了草木之帛,到處寫他們墨家的東西,天下半數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又怎么和他們爭?

  自己還用竹簡,別人卻用草木之帛,天下之人自小看的、學的,又是誰的解書之義?

  所以他這一次來找適,就是當面問清楚,奚仲之事到底是真的,還是他編造的。

  駕車而行的一路,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上次的失敗中吸取經驗,這一次一定不能讓墨家的詭辯之術得勝。

  正所謂防微杜漸,這種隨口編造歷史的行為加上樂土中所說的草木之帛,可比那首讓他認為順非而澤當誅的樂土更嚴重,必須讓墨者發誓不編造史書上沒有的故事。

  待他靠近村社后,就見到村社的空地上已經圍了一群人。男人不多,大多是女人,還有些帶劍與戈矛的人,隱隱還能聽到一個孩子的罵聲,和鞭子抽打的聲音。

  公孫澤離得遠,聽了幾句,只聽那孩子罵道:“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又傳來一個人的喝問:“你說你不說,那就是說你知道,快說,也免得些皮肉之苦!”

  只是兩句話,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公孫澤也不清楚,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念。

  “這孩子有些愚笨,你說你不說,那豈不是告訴別人你知道嗎?”

  這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一閃。

  公孫澤立刻搖頭,臉上一紅即刻三省其身。

  “公孫澤啊公孫澤,這孩子不說謊,正有君子之風。你不先想從他身上反省自己,卻閃過一絲嘲弄的念頭,這不是君子所為啊。要引以為戒啊,不可再這么想。此事必要記住,回去反省己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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