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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百工稼穡非小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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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指雖然年少,也能聽出禽滑厘話語中的鄭重之氣。

  這禽滑厘聽了六指的許多話,雖然喜愛,但聽六指這樣的黃發小兒隱隱自稱墨者,立刻生出許多警覺。

  墨者之戒,不以恩惠逼別人成為墨者、不通墨者大義不可濫稱墨者、年齡不足者即便生父為墨者亦不可強制兒子篤信墨家之信。

  之前說了那么多,禽滑厘對于孩童口中那個“適哥”頗多贊賞,但聽到六指如此少年竟然自稱墨者時,頓時生出警覺之意,生怕有人借墨者之名墮墨者之義。

  他這些年年紀已大,已經很少親自出手,因而那些年齡較小的墨者均因為禽滑厘只是墨翟的首席弟子,整日慈眉善目,很少動怒。

  但那些年長的墨者卻知道,這位平日里慈眉善目看似家翁的老者,并非是常人想的那樣,手中之劍不知道結果了多少人命。

  墨翟最先收的那幾位弟子,才知道這位大兄曾經身負血仇,當年學儒也不是學的那些迂腐之儒,而是學的子夏之儒。

  想當年齊哀公被紀侯在周天子面前說了三年讒言,終于導致齊哀公被周天子扔進大國里煮熟。

  其時周天子尚有權威,齊國不敢怨怒于周天子,只好記恨于進獻讒言的紀侯,最終歷經數世,齊國強大后終于滅殺紀國使其絕嗣。

  這紀國也是當時一大國,乃是侯爵,姜姓,姜子牙當年投靠周文王之前,這紀國便已存在,是殷商在山東半島的重要支撐點。

  諸如呆若木雞、金壺丹書錦囊妙計等成語,均是源自此古國。

  更有傳說中與養由基等齊名的神射手,便是傳說中躺在妻子紡線的紗錠上練眼睛、最終能看到牛尾巴上的虱子、并把虱子看成山一樣大等傳說的紀昌。

  結果空有金壺丹書錦囊妙計卻不用,最終歷經九世,齊國終于復仇,將紀國滅國。

  若是那些迂腐之儒,定會覺得齊國滅紀實在不妥,畢竟那時候血親復仇只延續五代,五代之后就算有仇也算不得血親復仇。況且斷人祭祀,實在有為古禮,那周武王滅了殷商還要分封三恪,以繼承夏、虞、商的祭祀。

  可子夏之儒,卻認為這血親復仇,莫說五代,就算百代也是值得提倡的。

  誰辱了你、殺了你的祖先,你便要殺其全家才算是符合儒家之義的。

  在子夏之儒看來,對于攻入鎬京的犬戎等諸族,不用跟他們講什么禮,殺到絕嗣滅種才算是真正的符合禮儀。

  想那禽滑厘三十歲之前,學的是這樣的儒,哪里是公孫澤那般的曾參君子,在叛儒歸墨之前手上便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后來跟隨墨翟,守宋、據齊、游楚,身上沾的血豈能少了?

  只不過這些年年紀大了,不再親自殺人,墨家弟子又多,因而在后進的墨者看來他禽滑厘只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哪里知道當年也是身負幾十條人命的人物。

  此時忽然問出這么一句話,深知先生為人的孟勝便知道可能要出事。

  那些后進的墨者不知道,他哪里能沒聽說過,心想若是有人冒充墨者別有所圖,只怕今天先生便要查問清楚。

  先生自然不會責怪這樣的孩童,但若這孩童常說的那個叫“適”的人,借用墨者的名頭另有他想甚至墮墨者之名,他就要和這個“適”談一談了。

  別的弟子尚未聽出禽滑厘話語中的鄭重,孟勝有力的右手已然握住劍柄,心想若問出此人敢于借墨者之名做不可告人之事,便是昆侖北海,也必追而殺之。

  他自認劍術不如自家的公造冶;也不如曾和公造冶比過劍、被公造冶認為只知市井小義不知天下義、避世隱居的聶政;或不如得當年越甲三千吞吳之劍術真諦的越王翳。

  但天下除這寥寥數人之外,這人便是藏于洛陽(洛邑),有天子之甲士護衛,自己也有機會十步一殺。

  他在后面盯著這個六指的孩子,只待先生問出什么不妥之事,便要孤身刺殺此人以正墨者之名!

  六指雖不知道之前慈眉善目的禽滑厘忽然說的如此鄭重,但他也不是將這種事看成頑笑的人,聽適講的多了,心志雖未全堅,卻自小是個寧可淹死也要學會游水之人,哪里會怕這句忽然而來的鄭重之言。

  他人小,心卻堅,正色道:“老人這話問的,叫我不高興。我當然是墨者!上一次收獲了墨玉鬼指之后,祭祀了天地天鬼祖先之后,我便與適哥一同盟誓,當然是墨者了。何止我是,蘆花姊也是,還有村社里的一個人呢。”

  禽滑厘已經聽出了一些問題。

  成為墨者,需要盟誓?這一點他可沒聽過,如果說墨者需要這么做,那他縱然不是第一個知道的,也必然是前三個知道的。

  再說,那墨玉、鬼指又是什么?墨者祭祀,那里會分三樣祭祀呢?

  這么大的事,如果子墨子知道,上次讓弟子前往陽城的時候,肯定會告訴他。

  就算不提這些,種植宿麥的辦法,也可以算是不下于勝綽事件的大事,他作為墨子的首席弟子,怎么會不知道?

  他最擔心的,是有人借用墨者的名頭做一些壞事,從而玷污了墨者的義名。

  禽滑厘不動聲色,也沒先問墨玉鬼指是什么,而是問道:“小童,你盟誓之時,說的什么?”

  六指根本不需要回憶,那些誓言已經牢牢記在腦海中,想著當初的模樣,用一種變聲期特有的稚嫩的、卻仿佛公鴨在叫一般的聲音,復述了一遍。

  “我,六指,自愿成為墨者。在天下之人不能都穿得起華服之前,以短褐為衣;在天下之人不能都吃不起麥粉之前,以粗米為飯。為行天下大義、為除天下之弊,甘為犧牲,死不旋踵。”

  “忠于墨者大義、嚴守墨家之戒、保守墨之秘辛、為尚賢同義、貴者不恒貴、賤者不恒賤、諸夏九州一統于大義、人人識字知曉天志之世間樂土,終吾一生,永不叛墨!”

  “這是適哥教我說的,問我懂不懂,我給他解釋了一番之后,才允許我盟誓,我怎么就不是墨者了?”

  他雖是孩子,聲音稚嫩,可這番話卻說得擲地有聲,力有千鈞。

  猶如冬日的驚雷,炸的一旁的眾人紛紛起身,不再如剛才那般隨意,一個個回味著這句話,忍不住也跟著念叨起來。

  孟勝不等禽滑厘在做什么動作,松開了握緊劍柄的右手,心說這樣的人怎么會對墨者不利。

  禽滑厘也動容地點點頭,回味著這番話,他可以確信自己從未聽過這樣的話,這不可能是墨者的誓詞。

  但是,這些話中的每一句,都讓他生出幾分親近之感。

  不只是年老者對如他孫輩的孩童的親近,而是那種字里行間中透出的勇氣、堅持、不悔,一如當年他聽了子墨子一番話叛儒學墨的心情。

  禽滑厘伸出手,收回剛才身上的鄭重之色,拍了拍六指的肩膀,眼神中滿是慈愛。

  輕聲細語,恐怕嚇到孩子,便道:“是啊,你當然是墨者了,我剛才是考教你呢。對了,你剛才所說的墨玉啊,鬼指啊,又是什么東西?我這些年一直在楚地,竟然還真不知道這些東西。”

  他聽著這些古怪的名字,以為是這個叫適的人,用的一些巫術手段,或是一些別的什么不為人知的辦法。

  六指卻已經在三個月前見過了墨玉鬼指的收獲,一說起這個,頓時眉飛色舞。

  “老人,你不知道也對,這是適哥得一位奇人所授。這墨玉啊,是一種谷米,有這么大!”

  用手比劃了一下,回憶起那天和村社的人一起被適帶去那片隱藏的土地中的情景,即便過去了三個月,依舊是震撼不已。

  那片土地被適侍弄的極為細心,每天一筐的淤泥,各種各樣的糞土,天旱澆水天澇排濕的操勞,讓這一場故意給人看的豐收更有說服力。

  六指清楚地記得,一尺遠一棵的墨玉植株上,接著一枚枚真的如孩童手臂般大小的谷米。

  被秋風一吹,笑的咧開了嘴,露出了里面如同貴家姬女牙齒般的細致,仿佛莫難之珠般的顏色,就在秋風中發出光芒。

  六指清楚地記得,適哥掰下來一個,撥開了外面那層厚厚包裹著的綠皮,露出了里面的全部時,村社的所有人都驚的閉不上嘴巴。

  他更記得當適哥撥開那些地瓜的葉子,用力地將里面牽連在一起的地瓜拔出來、用衣服擦了擦掰開分給眾人的時候,許多人抱著那些墨玉棒子、抱著那些已經老了結籽不好吃但曾經好吃過的鬼指頭、抱著那些圓滾滾的從地里刨出的土豆,哭了,或是笑了。

  哭,是哭自己以往的哭。

  笑,是笑自己今后的笑。

  他還記得,當初適哥高高舉著一枚從地里挖出來的最大的一枚地瓜,高聲道:“自此之后百年之內,九州可無饑饉。若有饑饉,就不是稼穡之事。百年之后,人口滋生,我們墨者便帶諸夏之民走出九州!”

  那一夜的祭祀,人格外多,也格外的鬧,人們哭著笑著聽著樂土的故事,聽著適哥的那番鼓動。

  也就是那夜,六指記得自己和三個人一同,念了那一番誓詞,成為了一名最年輕的墨者。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樂土會實現。

  那一夜的祭祀,適那句我們墨者,也變成了六指嘴里的咱們墨者。

  墨玉鬼指既然是真的,那么尚賢、地盡其力、無恒貴恒賤還會遠嗎?

  適這人心有野心,也明白人心難測,故而給出希望,卻又將希望分為三層。

  可以很快達到的、聽起來似乎努力便能達到的、雖然聽起來如同幻境卻在親眼目睹前兩種之后便堅信可以在遙遠的未來達到的。

  這三種希望層層相扣,既然親眼目睹了樂土中的墨玉、鬼指、地瓜、土豆,誰又敢說那些遙遠的事便達不到呢?

  六指也記得,就是在那一天之后,人們都適哥不再只是尊重,而是無條件的相信,否則也不可能有這些宿麥的種植。

  希望,看得見的希望,看不見的希望,馬上可以實現的希望……當這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讓最怯弱的人產生追逐希望的野心。

  既不太遠,又不太近。

  當太近的已經實現后,人們已經開始追問女媧伏羲之事,開始追問天志天鬼之意,追問從何而來往何處去,追問天下禍亂的根源。

  六指想到這些,心中便遏制不住激動,比劃著墨玉棒子的模樣,說了一番適已經編造過無數次的話。

  “適哥說,這東西能種在山坡荒山之上,可以讓天下饑饉變少。他說,墨家以救濟天下為寶,所以這是墨家的玉寶,而非墨色的寶玉。墨家之名,必隨此谷米,傳至天下。北到肅慎、南到百越、西到昆侖、東至濱海……凡有稼穡處,必有墨者名!”

  聽到這,禽滑厘不再懷疑這個神秘的適的身份,單是那句以救濟天下為寶,便足以讓他確信這就是一個真的不能再真的墨者。

  若非墨者,又豈會愿意讓墨者之名九州流傳。

  若那些墨玉、鬼指、地瓜、土豆、夏葵之類的東西,都是真的,那么莫說到昆侖,便是到不可知之地,又有什么難?

  禽滑厘心想:“先生百工精湛,便是公輸班亦有所不及,天下百工之人均知先生之名。唯獨欠缺的就是這稼穡之事,若這些是真的,莫說西到穆天子所游昆侖的西王母之國,就是再往西,難不成那里的人便不吃不喝吸風飲露?”

  “這個叫適的人,說的極好!用墨玉之名,凡有稼穡事、必有墨者名!”

  “若這些都是真的,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對我墨者不利?此人,必是先生往齊平公孫會、項子牛之亂前收的弟子。也可能,是我最小的同門!”

  想到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這墨玉鬼指地瓜是什么模樣了,用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腳步,快行幾步,喊道:“小墨者,快些走,讓我也看看這墨家之玉寶!”

  墨玉雖好,可他最想見的,卻是這個如今只存在于此黃發小童口舌之中的“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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