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開的魚,刮盡了鱗,取走了臟,落入滾沸的村社公共鄉會時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離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魚煮。
滾燙而干凈的石頭,扔進很難加熱的陶缸中,激出了魚的鮮味,熬出了濃白的湯。
最后一把從不影響結籽實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斷的蒜葉,讓這一鍋簡單的魚湯有了一抹未來與希望的味道。
各樣的葵菜、韭菜、腌葫蘆擺放在村社眾人面前,各家從家中帶來的粟米飯、黍米粥,交匯在一起。
最鮮美的湯意味著最難吃的魚,可即便難吃,村社眾人還是舍不得放棄那些咀嚼起來毫無味道的魚肉,滿足不已。
滿足之外,更有著對未來的無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總是不勞而獲便可以流著奶和蜜的,所以注定這不可能在人間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層的天堂,不需要不勞而獲,只需要勞有所得,甚至有時候只是隱藏于桃花園內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就行。所以這注定吸引不了貴族。
這些村社間的農夫聽完了適講的第五重樂土的暢想,終于明白萬物是相對的、變幻的、運動的。
餓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口粟飯;渴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屋麥草……
于是他們理解了為什么會有九重樂土。
茹毛飲血的時候,刀耕火種就是樂土;刀耕火種的時候,大禹治水便是樂土;氏族爭端的時候,夏定天下就是樂土……至于是不是真的這樣,反正他們也沒讀過國語,連字都不識,隨適怎么說。
彼時的樂土不是此時的樂土,此時的樂土也不會是彼時的樂土。
對他們而言,九重樂土太遠,甚至難以想象。
于是他們知道了第五重的樂土是什么模樣,而且聽起來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值得為之去做。
魚湯的鮮味中,人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從極北之地的肅慎,到蠻荒之地的百越;從蓬萊的東海之濱,到穆天子駕車曾游的昆侖,諸夏一統,再無爭鋒。
為了地盡其力,凡是土地只要開墾便屬于每個家庭,前五年免稅賦,五年后十五取一。
這稅賦不是為了不義爭霸,而是為了修筑河堤、抵御來搶掠的戎狄、也是為了俸養官吏。
那時候的官吏,取其賢者,使貴者不恒貴、賤者不恒賤,尚賢取賢。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華,凝而為一種絲帛,可以寫字,價賤如麻,輕盈如蟬翼,于是人人讀書識字,通曉天志,選其最賢與最能領悟天志的為官吏。
那時候每家都有一頭牛,牛后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鏵,一天可以耕種幾十畝地。
只要有力氣,便可以開墾那些無人的荒地,五年后選拔出的官吏會丈量這些土地,并發一張取自草木精華薄如蟬翼的契約,以定歸屬。
那時候的官吏,通曉天算,就算是圓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準確地算出畝數,絲毫不錯。
那時候的地里,會種植一種名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時候,白花盛開如同飛雪。
這些白花可以織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剝皮,最勤快的女子幾天就能紡出一件新衣的紗線。
那種布潔白如雪,雖然不如蠶絲,但是產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兩身衣裳。
那時候的地里,會有三種新的谷物。
一種長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晶瑩如玉,像是最干凈的貴家姬女的牙齒,惹人喜愛。
這種新谷可以種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處。這種新谷一個就能搓下兩小升的谷粒。
另兩種長在地下,每一個都有女子的腳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貴族吃的那種從楚國送來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潤。
而且這些新谷的畝產更高,高到如果人種百畝,不僅全家夠吃,還可以養些雞豚狗彘之畜,或是換錢或是自吃。
那時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時候,都能吃上一只雞,或是幾斤羊。
除了這三種新谷,還有許多的菜蔬生長在從肅慎到百越、從東海到昆侖的土地上。
有一種菜,顏色如火,吃起來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燒一樣,冬日里吃上一頓渾身是汗。
有一種菜,狀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澤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種上三畝,全家便可無饑饉。
那時候,每家都會有三五件惡金的農具。比起金銅要賤的多,可是用起來卻比金銅更好用。
墨家的人會建起一座座冶煉惡金的作坊,惡金取自地下,無窮無竭,每天可產千件。
那時候會有一種弓失,最笨的人三個月就能學會,于是那些眼饞于富庶的敵人難以支撐,九州之兵以一當五,因此十五稅一足以。
那時候會有一種用黏土燒結的石頭,用來建造房屋,不再懼怕蠹蟲蟻咬。窗子上會糊上那種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蟬翼的賤帛,風雨無懼。
那時候會挖掘溝渠,旱時取水、澇時排洪。又修有運河數條,東海的魚、洛陽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麥,彼此交匯。九州方圓,各自照應。幽州荒、則引青州之糧渡海而運;荊州荒,則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時,便會按照墨翟先生所說的那般,選圣人為天子。這圣人便是通曉全部天志的人,若沒有,則令王與臣氓通約。以約法為天子,約法之下才有官吏,約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貴為王侯亦不能背約法而馳行。
悖約法者,人人誅之。不義之戰,人人唾之。誅無道、秉天志、抵樂土,人人從之,則樂土可建于九州。
這樣簡單的描訴,并沒有絲毫不勞可獲的幻想,只是一個所謂“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樣。
可即便這樣,已經足夠讓這些村社的人如癡如醉,甚至覺得有些遙不可及。
至于他們偶爾聽說的在下一重的樂土,則根本沒去考慮,那實在太遠。
因為怎么可能會一個女人一次能紡十錠紗?怎么可能會有一種黑色的石頭代替柴草?怎么可能會有一種無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樣的東西安在窗上遮擋風雨?
再說便是第五重樂土就已經足夠,那些剩下的是留給子孫的,這輩子只求能看到所說的第五重樂土就好了,哪還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樣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細?什么樣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澤如肉?什么樣的辦法,可以讓惡金不容易折斷而又便宜?什么樣的犁鏵,能讓一頭牛就能拉動?
但人總有幻想的權力,即便最卑賤的人也該有。
幻想之余,他們卻不知道,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與菜蔬,很快就會出現在他們眼前。
到那時,這樂土之說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為了一種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曉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樂土。
而已經見過了玉米和胡蘿卜的葦與蘆花,終于明白過來適要做的事,遠比他們想的更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們不會去說,因為他們知道馬上就要收獲。
預言的可怕之處,在于半真半假。當半真出現后,沒有人可以保證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沒做到。
于此時,沒有人可以做出這樣的預言,除了適。
而當這種預言的一部分實現后,剩下的預言也就成為了人人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誰能保證半假呢?
當玉米、地瓜、胡蘿卜、棉花這些在樂土幻想中才有的東西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誰又敢說牛耕、賤鐵、紙張、考試這些東西不是可以實用的呢?
有預言,且被實現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釋權。
到時候,無論是誰弄出來的,都可以拿著這篇讖語說這是天志。
雖然無恥,但卻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適,面對微笑,看著這些沉醉其中的農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獲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難走的一步。
這些農夫的暢想歡笑,在他看來竟是如此廉價。
上輩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繪的第五重樂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趕不上他前世一個最普通的人所擁有的一切。
可對這些農夫而言,卻像是蒼蠅見到了腐肉,一頭扎進去再也不想出來。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學,學到的最有用的東西就是抓住矛盾、解決矛盾。
如今這天下的矛盾,顯而易見,無非三樣。
大爭之世,諸侯紛爭,于是重稅重賦,不重稅重賦就會被人滅亡,大一統未必會輕薄徭役,但不大一統肯定不會輕薄徭役,這是個必要不充分條件,但卻是必要條件。
貴族分封,束縛農奴,于是束縛了勞動生產效率。自由的農民,確定的產權,在人少地多的情況下,可以開墾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后,鐵未退火,于是生產力水平不足。此時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廣袤的土地處處都是,九州之內不足兩千五百萬的人口,兩百年之內沒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險。
這三樣又是相輔相成的,誰能解決這三個矛盾,誰就可以一統天下。誰能發現這三個矛盾,誰就可以成為百家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個。
可看似最簡單的第二個矛盾,已經難倒了無數人。吳起這樣的人物被射死、商鞅這樣的人物被車裂,無數貴族與君王之間的爭斗,無數次內部的權勢紛爭,很多都只為這一點。
魏國只是解決了第二點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為戰國初年第一強國。楚國哪怕有武陽大敗貴族勢力大減的良好條件又有吳起這樣的人才,終究還是無疾而終。
適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國控。
在他看來,將來去哪都無所謂,秦也好、楚也罷,只要諸夏即可。
但無論去哪,都要保證有足夠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變法,他也要保證搞掉舊貴族后,有足夠信奉樂土天志、學會認字算術農耕修河技術的人,頂替到那些舊貴族;還要有足夠信任他、信奉天志樂土的自耕農,來頂住一波又一波的貴族反撲。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車裂、如吳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機會下手便不留情,殺個干干凈凈。
殺完了,讓新興的地主階層和工商業階層補上來就是。實踐已經證明,不看周禮一樣可以治國,不像周禮貴族一樣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飯諸夏一樣亡不了。
這是大勢所趨,甚至將紙和印刷術用好,能讓他保證連漢晉門閥這種東西都出不來。
這種畸形的東西能出現,不過是因為信息傳播技術的限制,他們就是中世紀掌握了圣經解釋權的教士階層,紙張和印刷術會把他們炸的粉碎。
毀滅門閥的,是蔡倫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當圣人,可架不住后人逼著他當圣人。仲尼作春秋的時候,因為抄竹簡難免有失誤,將仲孫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孫忌,但后人既然把他捧為教主圣人,圣人當然不能有錯,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于是以義解經,認為這是孔圣人故意抄錯的,為的就是譏諷那些名字是雙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偉大的儒家繼承者、實踐者、復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王莽,一朝權在手便全面復古,甚至不準漢人起兩個字的名字,當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義的人了。這是最虔誠的一位教徒,結果最后還惹了一身騷,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詞,何其冤也。
當然,墨家受制于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東西,甚至有些東西糟粕的厲害,尤其是在明鬼這件事上。
但墨家的優勢在于很容易更改一些東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員,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種規矩。就像做輪子的人看圓不圓一樣,扯別的都沒用,拿出圓規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說的。
這天志到底是什么,語焉不詳,可是很容易更改為憲法、科學、邏輯史觀、甚至唯生產力論。
反正還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約也”。找不出圣人,那就把約定的憲法作為圣人,立為天子,是為虛君。
符合科學的、促進生產力發展的、促進國民財富總和增長的、促進國家實力增加的,合乎通約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謂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這東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這東西改起來很容易,而且墨家還有數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義者,最容易成事。
在適看來,將來想要更改墨經,這天志是必須要講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術,而是科學。
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科學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方法,可以促進技術也可以解釋技術。
技術需要被解釋,否則就會出現穿山甲作為藥材能夠通乳是因為穿山甲喜歡鉆洞這種邏輯,但按照里面蘊含的解釋世界的方法來看這似乎沒錯……
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釋世界,是因為穿山甲體內含有某種物質所以可以通乳;還是因為穿山甲喜歡鉆洞所以可以通乳……
這就是諸子百家爭鳴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諸子百家不管誰得勢都會弄死其余的諸子學說。
世界只能有一種解釋。理性派得勢的時候,殺起迷信派絲毫不手軟,反過來也一樣。
法家可以改變天下,但無法解釋天下,沒有給出讓底層可以幻想的未來;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據情況的變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們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統完成需要改變的時候已經難以改變。
這是他們的大問題,這也是適不去西河投靠吳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辦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這是唯一一個講邏輯學的學派,也是唯一一個有自己的武裝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學派。
至于眼前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們暫時不需要知道這么多。
適希望的,只是等到他們、等著這些被貴族斥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這些讖語預言中的事物出現之后,當他受到別人威脅的時候、當他有機會變法受到阻撓和貴族反撲的時候,這些人可以站起來,有勇氣保護自己的希望與幻想,這就夠了。
為自己的希望而戰的人,最難阻擋。
此時這些喝魚湯的人,不過二三十戶、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來后、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蘿卜的種子伴隨著九重樂土的傳說開始傳播;伴隨著退火的鐵器在陶邑流通各國的時候,這數量會變為二千、二萬,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