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好不好吃的爭論,適沒有繼續下去。
他上輩子,吃膩過肥肉,吃膩過土豆,吃膩過魚,但唯獨沒吃膩的就是饅頭。
饅頭是妻子,眾菜皆情人。
他雙手枕在頭頂,躺倒在蘆葦編成的涼席上,如是想著,然后想到自己這輩子的平平淡淡、比不得肉香、比不得瓜甜、比不得菜味、比不得魚鮮,卻怎么也不會膩的饅頭,會是什么樣呢?
蘆花也不再爭論麥子好不好吃的問題,學著他的模樣躺在一旁,用腿輕輕蹬了一下適的小腿,示意讓他往邊上靠一靠給她留出個地方。
葦悄悄起身,說是要去方便,離開了小涼棚。
適這些天累的厲害,躺著想了一會就睡著了。
蘆花睡不著,將自己睡不著的原因都發泄在了一旁正在那鳴叫的蟈蟈身上,起身抓住了妄圖啃食玉米葉的蟈蟈,心說你別叫了,他睡著了。
傍晚,一群孩子又圍了過來。
一個孩子的臉腫的老高,一只手捂著,可是臉上的塵土絲毫沒有被淚水沖刷過的痕跡。
適對這個孩子印象深刻,因為這個孩子是個六指,起名的時候父母直接就叫他六指。
“這是怎么了?”
幾個孩子取笑道:“被他媽打的,去河里捉魚游水,被他媽抓到,狠狠打了一頓。以后再不敢去啦。”
這時天熱,游水也屬正常。
可這孩子是六指,在鬼神之說盛行的宋國,這是不吉。做母親的,生怕這孩子被水鬼河伯收了去,所以管的更嚴。
這孩子其實很聰明,脾氣也很倔,加上天生的六指,給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教這些孩子們數數和簡單算術,數這個叫六指的孩子學得最快。短短兩個月,已經能數到一百,算十以內的加減法,很是難得。
孩子們平日取笑他說他十以內加減法算得好,是因為他有十一根手指,他那日便發了狠說要把多出的小指剁掉證明自己少了手指一樣算得好,被適臭罵一頓這才放下心思。
這時候又聽到別人取笑,六指怒道:“誰說不敢去了?我才不怕,若真有河伯水鬼,說不準我還要抓出來,給適哥哥看看,他準有辦法讓他聽話。”
適笑起來反問道:“讓他聽話干什么?”
“捉魚給咱們吃啊。”
“好主意!”
適也沒說有沒有這東西,而是贊了一句,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頭頂。
六指小聲道:“適哥哥,其實我前幾天就去水里玩了,差點被淹死。喝了一肚子水,幸好有塊石頭,這才活下來。吐了一肚子水,我就想一定要學會,以后讓這水想淹死我都淹不死!”
聽了這話,適嘖嘖稱奇。
若是一般的孩子,被水淹了一次瀕死,恐怕三五年都不敢再去水中。這孩子被淹了一次,卻發了狠要和河伯斗一斗,倒是有趣。
估摸著這群孩子游泳游的并不好,便道:“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河里玩,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
六指揉了揉被巴掌扇的鼓起來的臉,仰著頭不甘示弱,絲毫不懼。
領著一群孩子去了河邊,脫了個赤條條的跳進河里,教了一陣這些孩子游泳,盯著河里的魚若有所思。
第二日,他去了村社在節日祭祀聚會的地方看了看那口很少使用的大陶缸,算了算還有多久自己種下的種子才能收獲。
傍晚時候,一邊講故事一邊領著孩子拿火鉆孔做連枷,忽然問道:“你們想不想吃魚?”
孩子們一起點頭,六指點的最兇,他都是想把水鬼抓上來跟套馬車一樣去捉魚的主兒。
只是這些人種田為生,漁網太貴買不起,釣魚的東西也是稀罕物,平日又要忙地里的活,根本沒時間。
這些天以來,孩子們都覺得適算是無所不知,聽他這么一說,還沒影的事一個個口水都流了出來。
幾天后,這群孩子按照適說的,拿柳條編了許多的水籠,開口很小,外面再綁上一個只能進難以出的漏斗。
適拿著幾只活老鼠,叫孩子們把老鼠剝開烤熟,放在外面曬的發臭,當做魚餌扔進了魚簍中。
魚簍很容易弄,孩子們就能編出來,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只要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就行。
桃花源記的那句話倒過來就行,初極開朗,可并數魚;復游半尺,孔極狹,才通魚。
最難的反倒是那幾只做餌的老鼠,魚簍中沒有餌,魚就不會往里面鉆。
粟米沒法當魚餌,味道不濃,水一泡就散。發臭的肉是最好的餌,可惜此時七十歲可以食肉便是理想國,也只能從老鼠身上做打算。
幾個狹長的陶罐,放在木棍上形成一個傾斜角。
幾粒粟米放在陶罐的底部,陶罐的口頂著一塊石頭,因為一開始下面在下上面在上,所以石頭擋不住陶罐的口。
等到老鼠進去后想出來,走到罐口的時候,重心前移,罐子頭重腳輕,就會落下來被石頭擋住出口,老鼠只能在里面亂轉。
這些老鼠平日里吃不到幾粒米,早是餓的緊了,這么好的機會哪肯放過,卻不知鼠為食死,竟成了魚蝦的餌。
不是那種染了鼠疫且不死的黃鼠,這幾年又沒什么鼠疫的疫病,這些老鼠只要過了心理關都是能吃的。
剝了皮,剖開內臟,拿火一烤香氣撲鼻,孩子們一個個饞的落口水,適卻不準他們吃,講了一番釣魚的道理,也不知有幾個能聽進去欲要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
二十多個魚簍扔到河里,用苘麻綁在河邊的柳樹上,便各自回家,向父母吹噓明日可以吃魚。
他們沒見過這么捉魚的,但是心想既然是適哥哥說的,那定然可以捉到。
做父母的又免不得扇了這些玩水的孩子幾巴掌,心里將信將疑。
第二日中午的時候,村社間轟動起來。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適的后面。
一個個手中提著柳條,柳條上面穿著大大小小的魚,幾個女孩子手里提著一個小柳條筐,里面裝著一些被臭肉吸引進去的河蝦。
之前挨過打的六指走的格外開心,看到母親急忙跑過去,高高舉起穿著三條大魚的柳條喊道:“媽,晚上吃魚!”
這一聲喊,沒人注意到走在人群中的適悄悄地在身上撓著,也不知道之前做了什么。
村社中人也算是開了眼,一群連網都沒有的孩子,跟著適去了幾次河里,竟然真的弄到了許多的魚。
二十多個魚簍收獲頗豐,大大小小有個幾十條,還有不少的河蝦。
如今魚不值錢,吃法也比較少,可拿到商丘城內,也能賣上一些錢。
六指的母親聽六指這么一喊,急忙道:“別瞎說,吃什么吃?這是適帶你們捉的魚,讓他賣了去買身新衣裳。”
適還沒開口,就聽六指犟嘴道:“適哥哥早就說了,墨者不講吃穿。再說了,適哥哥說,這魚簍是我們編的,主意是他出的,可魚撈上來他只有一點功,我們這些人還有大半呢。不說適哥哥本來也說讓大家一起吃魚,就算他不說我們都說要吃魚,這魚也不歸他分配啊。”
這些人平日里聽適講什么大義、小義之類的東西聽得多了,知道若是遇到別人六指的話肯定要讓人不滿覺得忘恩負義,可在適眼中顯然是理所當然。
適悄悄撓了一下之前做某件事導致被野蜂刺的麻癢的身子,朗聲道:“過幾日就要去公田勞作了,今天晚上就吃魚。晚上各家煮好粟米飯,便帶些葵菜、韭菜之類的腌菜,咱們村社谷場見。”
大咧咧地喊了一嗓子,引來眾人的謝聲,他只是揮手一笑不以為意。
回到家中,讓那群孩子把魚剖開,自己去田里掐了一些長大了的、一直沒舍得吃的香菜。
回去的途中,在村社谷場附近轉了一圈,見四下無人,急忙回去取了一個藏好的瓦罐。
里面裝著半罐子野蜂的蜂蜜,也是他身上之前瘙癢的緣由,悄悄將這些蜂蜜兌了水,在谷場附近尋了幾個大螞蟻窩,以甜水畫了幾道。
陳勝王、大楚興之類的事,這是要學一學的,只不過搞這種迷信活動需要看受眾的文化水平。
陳勝把帛書塞進魚肚子里,要是沒人認得,那就是笑話了。
想到再過一陣那些種子就要成熟,是時候講一些東西了。講了也不怕,就宋國這樣的國家,封臣打仗國君都管不了的水平,他就算在眾氓之中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沒事。
說這句話是作死的前提是有一個完善的國家機器,宋國這樣整天挨打的國家沒這個能力。當然,他暫時根本不想說這句話。他要做的只是等墨子回來后收他為徒。
混合著野蜂蜂蜜的水在螞蟻窩前淋出了一道又一道奇怪的圖形,幾只尋路的兵蟻已經聞到,拿著觸角一點急匆匆地回家通報這個好消息。
適將空出來的瓦罐洗干凈藏好,回到蘆花家中,那些孩子們已經將魚剖洗干凈。
找了幾個孩子道:“回去和你媽媽說一聲,就讓她們現在去村社谷場,將水燒開。這兩枚錢,就在誰家買一升鹽,去吧。”
那幾個孩子拿著錢,飛快地跑回去。
當那幾個婦人歡歡喜喜地提著魚準備煮魚的時候,全都愣在了谷場。
黑壓壓的一群螞蟻,仿佛正要上陣廝殺的士兵,將村社谷場外的小路圍住,似乎再等一位三軍之將的到來。
那不是一個字,就算是字這些人也不認得。
但這,的確是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