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訓嫌書房坐著不方便,他請葉華去花廳,這小子居然反客為主了。葉華無奈苦笑,跟著他過去。
在花廳有一片木制地板,上面擺著一張孤零零的矮桌,格局有些類似倭國的榻榻米……過去葉華在這里給學生授課,師徒相對跪坐,一起談天說地,好不自在。
郭宗訓選了這里,想要跟師父好好談談!
開宗明義,郭宗訓就直言,“天下難治!”
葉華點頭,“古有四民,曰士農工商,自唐代以來,又添了兩樣,一樣是兵,一樣是僧!”
郭宗訓頷首道:“自武則天以來,篤信佛法,大造佛像,賜予寺廟土地,免除稅賦,僧人一邊念佛,一邊經商,斂財無數,專門哄騙愚頑百姓,亂我華夏正統……父皇行滅佛之法,那是順天應人,僧人也是咎由自取!”
郭宗訓切齒痛恨,這個仇恨還真不是葉華灌輸的,包括戚同文等大儒在內,早就對釋教橫行,擾亂孔孟之道,深惡痛絕。所有柴榮滅佛,在有識之士看來,是很正確的,只是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罷了。
“說完了佛,再說兵。”郭宗訓道:“安史之亂,藩鎮割據,戰亂不斷,綿延二百年,中原白骨盈野,千里無人煙……父皇著力消除藩鎮,收天下兵權,又南征北戰,一統寰宇。武功之盛,雖秦皇漢武,也能比肩!”
小孩子往老爹臉上貼金,更何況又沒有胡說什么,葉華自然頷首,“陛下掃清寰宇,若是解決了兵,這天下就恢復到了四民狀態,是不是就天下大治了?”
郭宗訓苦笑著搖頭,“師父明知故問,現在哪里是四民,怕是四十民都不止了!”
工商發展,工業革命出現,最直觀的一點,就是這個天下的結構徹底發生了改變。
首先商人就開始分化了……過去的商人多數是從南往北,從北往南,販運貨物,賺取利差,現在的商人可復雜多了。首先出現的就是紡織作坊主,礦主,鋼鐵工廠主,機械工廠主……這些人都可以歸結為大的產業資本家。
大工廠需要融資渠道,幾乎與此同時,出現了金融資本集團。
另外對長途販運的需要,原來的傳統商人也鳥槍換炮,他們組織起龐大的商隊,手上擁有上千駕馬車,幾十艘船只,光是腳夫和搬運工人就上萬不止!
與商人集團同時孕育的就是工人!
眼下大周的城市化在百分之二十以上,還在飛速加快之中,數以千萬計的工人,充斥城市的大街小巷。
過去的工匠,更多是手工匠人,他們父子傳承,接到了活兒,爺爺帶著兒子,孫子,把門關起來,一家人就完成了。
就像農民的土地一樣,這些工匠把技藝視作傳家寶,命根子,寧可帶進棺材,也不愿意教給外人。
現在好了,為了供應充足的工人,大周的土地上居然出現了專門的技校。那些匠人視作命根子的寶貴知識,隨便就能學到。
資本家多,工人多,大周的第三多,就是讀書人多!
讀書人多,也就代表著事多!
能入朝為官的畢竟是少數,九成以上的讀書人,不是去書院教學,就是從事各種行業,包括他們鄙夷的工商賤業在內。
還有一部分讀書人,干脆給報社寫文章,,賺取稿費過生活。
讓葉華都感到吃驚的是還出現了連載!
前些時候,葉曦在報紙上發過漫畫,其實早在他之前,就有人動筆寫戲文,戲也是分成一折一折,他們就在報紙上,不定期連載一段。
甚至有人干脆拋棄了戲曲的格式,轉而寫更適于閱讀的筆跡小說……比如耳熟能詳的《西廂記》《天仙配》,也有三國,列國的故事……葉華還讀到過一個僧人,帶著一只色猴,去西天取經的故事……總而言之,后世耳熟能詳的四大名著,除了紅樓之外,似乎都有了最初的版本,很粗糙,也不完善,但已經有很多人以此謀生,而且人們也漸漸接受了。覺得寫東西賺錢,跟賣力氣賺錢都是一樣的,沒什么辱沒斯文。
相反,那些此道高手,還會受到熱捧,尤其是戲班子,經常催稿,紛紛出高價錢,買斷戲文本子,精心排練,取悅觀眾。
每當一出戲轟動京城,作者的身價就會提升幾倍不止!
總而言之一句話,工業革命給大周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各行各業,百花齊放。
“弟子在鄉村城市跑了許久,大周日新月異,弟子看在眼睛里,既高興,又惶恐……捫心自問,這么復雜的局勢,弟子有沒有本事駕馭?”
郭宗訓仰起頭,“父皇睿智絕人,可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對外用兵上面,對內呢,他只是知道征稅征糧,武裝更多的將士……其實父皇應該更耐心一些!”
子不言父,郭宗訓點到為止,沒有繼續說下去……可他的意思葉華清楚,一心追求統一天下的柴榮,并沒有深刻理解大周在發生什么變化,甚至他還不如太子看得通透!
“說了這么多,弟子只有一個意思,治理天下絕非一人之事,師父可以放手與幾位相公商討,該如何重整,弟子鼎力支持,絕無二話!”
太子的干脆讓葉華又驚又喜,他起身沖著太子一躬。
“殿下,所謂教學相長,殿下之心胸,真是讓臣刮目相看!”葉華如釋重負道:“宮外的事情臣會盡快處理。只是宮里的事情,殿下有什么打算沒有?”
郭宗訓想了想道:“師父,我想廢了宦官!”
葉華眉頭緊皺,“殿下,你怎么會這么想?”
郭宗訓撓了撓頭,“弟子覺得工廠礦山,都需要勞力……先帝在日,就幾次下令,要求世家釋放奴婢,偏偏皇家豢養最多的奴婢……而且還都割了一刀,肢體不全,一個個陰陽怪氣,就算放出去,也沒法干活,實在是太浪費了。”
葉華撓了撓頭,他本以為郭宗訓會說出一番感天動地,悲天憫人的大道理……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小少年只是心疼大好的勞力罷了!
想想也是,所謂解放黑奴,不也是源于勞動力之爭嗎!至于其他花里胡哨的理由,完全是后人牽強附會,加上去的而已。
“殿下,廢除宦官,臣倒是不反對,可你想過沒有,以后宮里怎么辦?”
郭宗訓眼睛眨巴了一下,得意洋洋道:“我早就想好了,以后宮里的事情讓宗人府負責,眼下呢,就讓我三弟管!”
此刻的皇宮,正一片肅殺。
大周天子氣得臉都青了。
“逆子,逆子啊!你不聽父皇的話,只聽你大哥的,是不是想殺了父親,你好奪權篡位?”
柴榮喘著粗氣怒罵,郭宗讓低眉順眼,耐心聽著,好在父皇沒多少力氣,罵兩句就要喘氣,郭宗讓湊到父皇的面前,給他不聽拍著胸脯。
“孩兒怎么敢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現在干什么?”柴榮咬著后槽牙道。
“孩兒在照顧……病人!”
“病人?”柴榮氣急敗壞!
“沒錯,父皇就是病人!”三殿下耿直道。
不出意外,郭宗讓又挨了一頓臭罵,反正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父皇,你不聽孩兒的,總要聽太醫的,還是安心養身體吧,不要勞心傷神了!”
“你敢管朕……”柴榮還想罵人,可突然藥癮又上來了,眼淚順著眼角流出,鼻涕也下來了,渾身不停抽搐!
“藥,快給我藥!”
太醫捧著藥丸,要給陛下送到嘴邊,哪知道郭宗讓一把搶過去,扔在地上,用力狠狠踩了幾腳,變成了齏粉。“這是害人的東西,不許吃!”
“逆子!欺天了!“柴榮氣得大叫一聲,渾身抽搐,痛苦不堪。郭宗讓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可現在不是縱容的時候,他咬了咬牙!
“父皇,孩兒都是為了父皇好!”
郭宗讓急忙對著太醫道:“你們快點按住父皇,然后用針灸,讓父皇安神睡下!”
太醫之中,不是沒有高手,只不過他們不敢下手罷了……圣人要吃藥,就給他吃藥,死了也怪不到太醫頭上。
可若是違抗圣命,或是胡亂用藥,那是要誅九族的。
好在有三殿下在前面頂著,他們也就不怕了。
柴榮哪來多大的力氣,兩個太醫按住手腳,另一個連續在他頭上,胸前行針……還真別說,不到一刻鐘,柴榮就昏睡了過去。
郭宗讓大喜,取來太醫熬的安神湯藥,撬開嘴巴,給父皇灌了下去。
柴榮的藥癮依舊很嚴重,睡覺的時候,也是不停折騰,切齒咬牙,還說夢話,大罵逆子……偏巧這時候郭宗訓從葉華府邸回來。換了一身便服,匆匆來到寢宮。
“三弟,父皇怎么樣?”
“還是想吃丹藥,我已經攔下了。”
郭宗訓點了點頭,“這就好,你可記住了,萬萬不能讓父皇再吃了。”
郭宗讓咧嘴苦笑,“我怕能攔住一次,攔不住第二次,第三次……你不知道,剛剛父皇的眼睛都是紅的!可駭人哩!”
郭宗訓眼珠轉了轉,突然有了點子,賊兮兮道:“三弟,你快去請一個人進宮,有他在,咱們父皇就會老實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