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樸看過了葉華的奏疏,也不得不贊嘆,葉華的手腕果然了得,這一招明升暗降,絕對是神來之筆。
自從到了幽州,王樸就發現陛下的病情,遠比想象的嚴重……過去柴榮風華正茂,身強體健,征戰沙場,絲毫看不出問題。
可越是強壯的人,大病襲來,就容易倒下去。
王樸陪柴榮一起用膳,發現陛下嗜吃油膩之物,一頓能啃半個羊腿,能吃是好事情,可吃得多,人卻日漸消瘦,而且在用膳期間,兩次如廁……這讓王樸憂心忡忡,他想起了不少人,尤其是老太師馮道。
晚年時候,馮道就是如此,后來葉華叮囑,讓他吃粗糧,多運動,馮道在死前還說,得了他這樣的病,能活到七十多歲,已經是老天垂愛,死而無憾。
柴榮年紀比馮道小得多,但病情似乎嚴重許多,而且讓皇帝不吃肉,不喝酒,安心靜養,根本是不可能的。
柴榮商販出身,喜歡算賬,骨子里就有一種較真的秉性,不愿意做任何妥協,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做到盡善盡美。
越是有病,就越要裝成沒病,這才是最麻煩的!
王樸最清楚不過,龍體欠安,就忌諱宵小之徒,趁機添亂……很顯然,趙普就是藏在群臣當中的那個宵小。
把他送進內閣,讓葉華盯著他,趙普就沒法興風作浪。
陛下安心養病,即便……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會出亂子。
王樸懷揣著奏疏,等了一會兒,他眉頭緊皺,往常柴榮在前半夜都不會睡覺,他過來求見,遞牌子只是個過場,皇帝會立刻召見,這一次卻讓他等了一會兒,王樸心中疑惑,正在他不耐煩的時候,一個宦官跑了過來。
他給王樸行禮,“奴婢見過王相公……是這樣的,圣人睡下了?”
“睡了?”王樸大驚,“陛下怎么會睡得這么早?”
宦官憨笑道“今天圣人早早吃了太醫開的藥,說身體舒服了許多,腿疾也不那么疼了,就早早睡了……要不,奴婢去把圣人叫醒?”
王樸著實有些吃驚,他上下看了看這個宦官,并不是撒謊,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只要柴榮能康復,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擾圣駕了,爾等是陛下身邊的人,務必要謹慎小心,就如同在京城一般,不可懈怠。”
宦官連忙躬身,“謹遵王相公吩咐,奴婢明白。”
王樸又停頓了一下,袖子里的奏疏沒有遞上去,讓他帶回了住處。王樸處理公文,一直到了后半夜,兩眼酸脹通紅,他揉了揉眼睛,連外衣也沒有脫,就這么躺下了。
居廟堂之高,熬得就是心血,天子龍體欠佳,朝中紛擾,身為首輔大臣,他肩上的擔子比誰都重,王樸當真是疲憊不堪。
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剛剛梳洗,小太監就來宣旨,讓他去見天子。
王樸匆匆來到行宮,今天柴榮氣色好了不少,臉上有了紅潤,腿疾似乎也不嚴重了,居然站著等王樸。
“老臣拜見陛下。”
“王先生免禮。”柴榮笑呵呵讓王樸坐下,沒等王樸說話,柴榮就先笑道“先生才學蓋世,可精通解夢之術?”
王樸愣了一下,隨即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臣所知有限,只怕不能替陛下釋疑解惑。”
“無妨,朕姑且一說,先生姑且聽之。”柴榮想了想……昨天他比平時睡得都早,那個神藥的確有效,他的腿疾不在疼痛難忍,只是思維十分活躍,明明閉上了眼睛,卻一直睡不踏實。
差不多到了半夜的時候,柴榮發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開封,挾著大勝歸來的氣勢,萬邦來朝,大周盛世就在眼前。
他大宴群臣,設立凌煙閣,掛上了二十四幅功臣圖,一切都是那么順心如意。突然,他想去城外逛逛,就騎著戰馬,出了開封,沿著汴水,一路向東,當他走到五丈河的時候,突然發現河對岸漁火通明,千萬盞明燈,照映河上,流光溢彩,宛如到了大光明境。
柴榮貪看景色,突然對面的燈火連綴在一起,從中升起一個火輪,明亮如太陽,緩緩從河對岸飛過來,絲毫要落在柴榮的頭上一般。
正在柴榮歡喜的時候,從火輪上,浮現出一個身影,不高,只有三尺多,竟是個童子,他緊閉著眼睛,似有怒氣。
猛地朝柴榮撲來,還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柴榮腦門,然后飄然而去。
柴榮夢醒之后,輾轉反側,一直在思量,這個孩童到底是誰,他怎么那么大的膽子,居然敢戳朕的腦門!實在是狗膽包天!
“王先生,你以為此夢是何意思?”
王樸眉頭深鎖,他早年讀了很多解夢的書籍,深知夢到小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又不能多說,只得道“陛下,老臣以為,經此一夢,陛下身強體健,想必是有神人相助,替陛下驅走病痛……他怒氣沖沖,并非針對陛下,而是針對糾纏龍體的病魔!老臣料定,從此之后,陛下必定龍體康泰,恢復健康!”
“是嗎?”柴榮眼睛明亮,聽到了這個結果,欣然大笑,他拉著王樸,一起用了早膳,吃過之后,柴榮就讓王樸下去,他也要處理政務。
王樸還是無暇把葉華的奏疏遞上去……而就在他離開行宮不久,沈義倫前來面君。
“臣,拜見陛下。”
柴榮將自己的夢境又說了一遍,詢問沈義倫的看法。
沈義倫執掌過禮部,學富五車,絲毫不在王樸之下,他聽完之后,額頭滿是冷汗,顯得手足無措,誠惶誠恐。
“陛下,臣實在是不敢說!”他五體投地,渾身顫抖,絲毫沒有朝中重臣之態。
“朕讓你說!”柴榮咬著后槽牙逼問。
沈義倫戰戰兢兢,思量道“啟奏陛下,童子小人也!夢中之童子,那是宵小化身,他從一片漁火之中,騰空而起,進犯圣駕,說明秉持火德之人,要,要……”冷汗順著沈義倫的鬢角流下,成了兩個小水洼。
他吭哧半天,說不出來,柴榮閉目,思量許久,才緩緩道“是要取代大周天下嗎?”
撲通,沈義倫直接栽倒,他用手肘,勉強撐起身體,“陛下,臣才學有限,關乎江山社稷,臣實在是不敢多言!”
柴榮哼了一聲,“沈卿,你已經說了不少了……朕就想問你!”柴榮突然沖到了沈義倫的面前,相距不到一尺遠,眼睛對著眼睛,柴榮咬著牙道“誰是火德之人?”
“這個……”
沈義倫越發慌亂,“陛下,臣,臣實在是不知道,請陛下降罪!”說完,他不停磕頭,腦門都紅腫起來。
柴榮擺擺手,讓他出去。
沈義倫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從行宮出來,擦了擦臉上的冷汗,他的眼神之中,并不似剛才一樣慌張……不管誰是火德之人,肯定是擁兵自重者,絕非他這個文人。
前不久,他進入契丹上京,幾個小兵居然敢跟他吆五喝六,囂張跋扈若斯,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也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瞧著吧,天子生了疑心,定要找這個“火德之人”,到時候,就是一場血雨腥風,死的人越多越好。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叫將軍見太平。
反正天下一統,蠻夷懾服,到了該偃武修文的時候,武夫的氣焰,必須殺下去!
沈義倫暗暗想到,他不敢讓人發覺,就連忙回去,主持女真等部朝拜的事宜。
行宮之中,柴榮陷入了沉思,所謂火德之人,究竟是誰呢?按理說南方屬火,此人應該是在南方出生。
可朝中武將,南方人并不多,那就是發跡在南方!
對了!
就是這么回事!
郭威以木德立大周,木生火,這個火德之人,是會取代大周江山的,柴榮一下子變得神神叨叨了……不管多么英明神武的天子,一旦失去了健康,心生猜疑,有了恐懼,就會變得不可以用常理度之……秦始皇如此,漢武帝如此,唐太宗如此,柴榮,八成也跑不了!
他開始不斷審視百官的履歷,尤其是朝中的將領,更是一個跑不了……趙匡是北方人,當過幽州節度使,韓通呢,河東人,當過延州節度使,楊業,麟州人,高懷德,常山人……
柴榮梳理了一大圈,也沒有發現哪個人可疑。
突然,柴榮想起了多年以前,陳摶曾經給自己算過一卦,扶搖子怎么說來的?
十六個字!
柴榮想了起來,緩緩念道“好塊木頭,茂盛無賽,若要長久,添重寶蓋!”
他念了三遍,臉色越發陰沉。
當年柴榮并沒有把陳摶的卦當回事,更加上他知道陳摶的荒唐事,打心眼里不信陳摶,只當是玩笑。
可現在想起來,這一卦真是有道理啊!
好塊木頭,說的不就是自己嗎?
登基以來,大周國勢日盛,堪稱茂盛無賽,但就是不能長久……需要添寶蓋……莫非這個寶蓋,就是火德之人?
柴榮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他猛地抬頭,看到了一個條幅,上面寫著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這是出自《尚書》的一句,日月光華……自己看到了一片漁火光芒,不就是華嗎!
木之寶蓋,不就是上面的葉子。
葉華!
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