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質被揪著到了行宮,老相公很不喜歡被強迫的感覺,他已經上了年紀,沒有太多的追求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是見過銀河的人,能在這個亂世,穩坐五年的首相,他知足了。
“冠軍侯,老夫想養老,含飴弄孫都不成嗎?”
老相公的語氣平淡,可其中的憋屈和憤懣誰都感覺得出來。
葉華面色如常,他盯著自己架在車廂上的腳尖兒,眼神直直的,冷漠到了骨子里。
“范相公,你知道五姓七宗嗎?”
范質頓了一下,突然沉下老臉,“冠軍侯,你要是覺得老夫跟那些人有什么牽連,只管抓了老夫法辦就是!不用拐彎抹角!”
“哈哈哈!”
葉華笑聲譏誚,“范相公,你和那些人不會有什么實質的往來,畢竟曾經的首相,跟一幫冒牌貨攪在一起,實在是沒臉!可他們在做什么,你清楚!”葉華的語氣變得格外生硬冰冷,范質的老臉不好看了。
“你不但清楚,而且還了解許多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甚至你能跟他們搭上話!”
范質咽了口吐沫,語帶凄涼,“冠軍侯,你要是想羅織入罪,老夫只有坦然受之!”
“不!”
葉華果斷道:“我請老相公過來,只是想讓你在中間傳個話……我不相信天下的士人都是糊涂的,有些人打著復興世家的旗號,籠絡人心,該死的是他們,若是傷及無辜,損了大周的斯文元氣,那可就不好了!”
范質聽到這話,突然想笑。
“冠軍侯,你還會在乎斯文元氣嗎?”
葉華聳了聳肩,“我怎么會不在乎,別忘了,我可是馮太師的弟子!”
范質被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揚天長嘆,“看起來馮太師還真是為了士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陛下,根據詢問,符昭愿和符昭壽確乎有冤屈,所謂符家的莊園已經不是他們所有了。”葉華躬身說道。
柴榮臉色很難看,“不是他們的,為什么會傳出是符家的風聲?是誰在中間散布流言,陷害重臣?如此肆無忌憚,當朕是擺設嗎?”
天子怒了,誣陷到了自己人頭上,簡直是狗膽包天,分明不把他這個皇帝看在眼里!
“陛下,臣以為當前的要務還不是符家的事情,他們受點委屈,算不得什么!”
“哼!符家乃是朝中重臣,他們不重要,誰才重要?”
葉華抬起頭,沖著柴榮道:“蒼生萬民!”
“葉卿,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應該去查看黃河沿線,弄清楚河堤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一次掘堤泄洪,淹了一個半縣,若是下一次再出現險情,是不是會有更多的百姓受災?”
柴榮一聽,果然比較重要。
他立刻起身,“葉卿,你和范相公,陪著朕去黃河大堤看看,現在就走!”
君臣三人,帶著一千名侍衛,騎著馬,從鄴城離開,跑了大半天的時間,趕到了滑州以北的黃河大堤。
滔滔黃河,如同一條臥在地上的巨龍,橫亙眼前,十分顯眼。
葉華曾經去過花園口一帶的河堤,相比之下,滑州這一段,懸河要更加明顯,河堤高處大地,一河泥沙,就懸在所有人的腦袋上,隨時都會有堤毀人亡的可能!
這壓力是實實在在,讓人心里頭發悶。
柴榮干脆從戰馬下來,步行在滿是泥水的土地上,他那雙繡著龍紋的靴子很快就沾滿了粘稠的黃泥。
葉華和范質也都是如此,君臣三個,一步步走上了大堤。
伏身向下看去,河水已經不多了,秋汛過去,黃河就恢復了平靜,只剩下一點水流,緩緩而過,乖巧不得了。
要不了多久,寒冷的天氣就會凍結河面,形成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的壯觀景象。
他們站在河北岸,向南眺望,能明顯看到,許多螞蟻似的民夫,正在忙碌。在南岸,有幾處缺口,正是當初趙普下令開掘的。
百姓們需要盡快把河堤堵上,一定要在大河封凍之前完成,不然冬天沒法施工,等到明年開春,還有凌汛,誰也受不了一年之內遭兩次水災的厄運。
不用官府征召,河南岸的民夫就主動行動起來,朝廷送來了不少水泥,百姓們終于能夠松了口氣,至少明年的河堤應該會安然無恙吧!
站在河堤上,柴榮很容易就明白了趙普的心思。
他掘開南邊的河岸,放水淹了不少的百姓,完全是出于無奈。
因為不掘開南岸,就要掘開北岸,在北岸,不只是有那些大戶人家的莊園,更有永濟渠!
永濟渠可是大周苦心修出來,溝通北方的交通大動脈,在光復燕云的戰役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次攻擊北漢,平滅河東,也是仰賴永濟渠的轉運功能。
如果放任河水北流,淹了永濟渠,或者造成河道淤積,無法通行船只,那么就會影響到前方的戰事。
趙普選擇河南岸開掘泄洪,實在是情理之中,不但無罪,還有功勞!
柴榮看過之后,板著一張臉不說話,他猛地回頭,掃視著北岸,居高臨下……田連阡陌,屋舍儼然。
整齊的農田莊園,一個挨著一個,肥沃的土地,發達的灌溉系統,從黃河和永濟渠引水,澆灌土地。
同樣的一塊土地,有灌溉和沒有灌溉,產量至少會相差五成以上。
不要以為柴榮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子。
他早年南北經商,販運茶葉不說,他還懂一些河工水利。曾經一次領兵,遇上了河道被毀壞,柴榮二話沒說,查看之后,就拿出了一份圖紙,下面的人照著施工,果然恢復了河運。
所以柴榮可不是門外漢!
他從河堤上下來,飛身上馬,一連查看了幾處村莊。
等到天黑,才勒住了戰馬。柴榮猛然發現,四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完全是荒郊野地,一片荒涼。
“就在此處扎寨,過一晚吧!”
手下侍衛立刻去扎營忙活,準備晚餐。
葉華和范質陪著柴榮,坐在了篝火旁。
葉華手里拿著竹簽,上面串著鮮嫩的羊肉。他的廚藝還算不錯,火候掌握的也好,沒一會兒就烤得焦黃,油脂滴滴答答,落在了篝火之中,躥起小團的黑煙。
柴榮完全沒有胃口,干脆就沒動,只是生悶氣,黑口黑臉的,生人勿近。范質更不敢動,只能瞪著眼睛,看葉華烤肉。
“陛下,再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飽了肚子再說。”
柴榮哼了一聲,劈手把葉華烤好的肉給搶去了,悶聲道:“回頭朕送你十只羊!”
葉華這個無奈啊!
他總不能把柴榮放到火堆上烤了吃吧!
沒法子,葉華只能重新烤,總算是肉快熟了,他卻發現范質盯著呢!
天可憐見,人家范相公君子遠庖廚,這一輩子是油瓶倒了都不扶,指望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那是永遠都不可能的。
沒法子,在人前,尊老愛幼的樣子總要做一做。
葉華只能忍痛,把烤好的羊肉送給范質,然后自己繼續烤。
等他吃上烤肉的時候,肚子已經咕咕叫了。
偏偏柴榮這時候吃飽了肚子,終于開口了。
“我看過了,這一次雖然掘開南岸泄洪沒有問題,但是河北岸的泄洪區一點都沒有空下,全部被侵占了。不止如此,還修了那么多的引水河渠,密密麻麻的,地方的衙門都瞎了眼睛嗎?”
柴榮還真是個行家,修水渠灌溉,當然是好事,
可水渠多了,大量分流河水,就會加速泥沙淤積……柴榮看過之后,頭皮都炸了,就算不主動掘開,以眼下黃河大堤的情況,或是三年,或是五年,就會出現嚴重的潰堤災害。
黃河已經到了不能不治的地步!
可是呢,他沿途看下來,那么多的土地,全都是大家族的莊園……這幫人向來是治河可以,但是不能動我們家的土地。
只是不動他們的土地,又怎么治河?
柴榮怒火沖沖,不可遏制。
葉華這時候終于吃完了,他抹抹手上的油,嚴肅道:“陛下,黃河下游河道太高,已經維持不了多久,要想一勞永逸,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選擇河道,挖一條新河,自然就能解決水患。”
葉華可不是信口胡說,因為在幾十年后,黃河就發生了潰堤改道,河水北流,大宋朝為了保留黃河天險,不惜跟老天爺作對,前后三次努力回河,強迫黃河回歸故道,全都失敗了。
葉華覺得這次的事情,真正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如何治理黃河……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開掘新的河道,可現在問題來了,要想做這么大的工程,肯定要征用土地,大肆施工,冒犯河北的世家大族,就不可避免了。
范質低著頭,默默品味著烤肉的滋味,還真是五味雜陳啊!
他瞄了眼滿手是油,很是狼狽的葉華,你小子果然厲害,跟世家糾纏符家的事情,格局也太低了,這不,直接搬出了治河大事,由不得陛下不下手,真是高啊!
果然……當葉華的話說完,柴榮沉吟了許久,面對著跳躍的火焰,緩慢而堅定道:“降旨,給朕清理所有田莊,一個都不要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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