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你們這些懦夫,你們這些膽小鬼,你們以為離開涼州城還能逃得出去嗎?”李道宗看到這一幕,氣得要吐血,他指著眾百姓罵道:“你們以為你們可以逃得出去嗎?外面有突厥十數萬騎兵,你們靠著兩條腿還能跑過四條腿的畜生嗎?就算你們能逃掉,可是你們想過你們的爹媽,你們的妻兒老小,他們跑得了嗎?就算你們能夠全部逃出去并且活著離開涼州,也不會再有人拿正眼看你們一眼,因為你們連轉過身去面對敵人的勇氣都沒有!你們已經把一個華夏人的骨氣,一個華夏人的血性給丟了!你們把一個男人最為寶貴的東西都丟光了!”
在慘叫聲、咒罵聲和哭喊聲混合而成的狂亂洪流中,李道宗的吼聲震天動地的響起,壓倒了一切聲音,令逃竄的涼州百姓渾身一震,遲疑的轉過身去。
只見血光四濺中,李道宗那并不魁梧的身影勢如瘋虎,義無反顧地撲向潮水般涌入城門的突厥附離軍陣中,他手中的馬槊擲出,無巧不巧,正刺中一名附離軍甲士嘴嘴巴,鋒利的槊刃,從嘴巴里刺入,卻后腦貫出,鋒利的槊刃上,還帶著灰白色的腦漿……。
涼州軍精銳的唐軍士兵,用血肉之軀去阻擋西突厥附離軍的攻擊的兵鋒,他們是驕傲的定遠軍將士,他們是跟著陳應四戰四捷,從關中打到靈州,從靈州打河東,打到雁門關,打到葦澤關,打到太原城的鋼鐵雄師。
從當了陳應的部曲之后,他們就明白一個道理。作為軍隊,哪怕是身陷重圍,哪怕是敵眾我寡,哪怕是明知是死,沒有命令,他們絕對不知道后退是何物。
不知不覺,眾涼州百姓看得呆住了。只見一名并不強壯的唐軍士兵,他的肩膀被西突厥附離軍的鐵蒺藜砸中,肩膀明顯凹下去了一大塊。可是這名連鉤鐮槍都拿不住的唐軍死士并沒有后退,他反而撲上一名附離軍甲士,張嘴就朝著那張臉咬去。
附離軍甲士手中的鐵蒺藜不時的擊打著這名唐軍士兵的后背,咔嚓咔嚓骨頭斷裂的聲音接連響起,可是這名唐軍死士死不松口,死死的咬在那名附離軍甲士的臉上,他怒目圓瞪,卻牙齒緊緊的咬在臉部的橫肉上……
論裝備,附離軍確實不愧于統葉護麾下最精銳的軍隊,他們的甲胄都是采取烏茲冷鍛工藝打藝的甲胄,制式也并不是華夏風格,而是更像波斯工藝的鎖子甲,這種鎧甲,防箭、防劈砍能力都非常強,那一層層的鐵鎖,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御鈍器的打擊。
至于明光鎧甲,在他們面前防御力就弱上不少,如果不是因為西突厥在統葉護可汗的帶領下,連續抄了貴霜、薩珊帝國的大部分國庫,統葉護也沒有財力,武裝這么一支重甲甲士。
定遠軍的裝備不錯,當然也僅僅是不錯而已,相較其他唐軍已經算是精良了,可是與突厥可汗護衛隊的附離軍相比,還差上不少。
盡管這些附離軍甲士身材高大,力大無窮,窮兇極惡,他們手中的鐵蒺藜,就像死神的鐮刀一樣,只要出擊,但凡擊中一人,非死既重傷。可是在李道宗的帶領下,這些以定遠軍為基礎,建立的涼州軍軍士兵,卻無人閃避,更無人退縮。
他們只知道舉著武器向那個城門洞里沖鋒,有的被鐵蒺藜砸斷了胸骨卻一時未死的,有被砸得半邊身體粉碎而還剩下一口氣的,可竟然都還在迸發最后的力量向前爬、向前滾!似乎那個無時無刻在吞噬著生命的城門洞所在不是地獄,而是天堂!
在正面觀陣的統葉護可汗,望見這一幕,也忍不住想作嘔。他都這樣,更別說普通士兵了!兇狠的敵人他見得多了,不怕死的人他也見過不少,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瘋狂的敵人。他原本以為奪下涼州城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在這時卻都害擔心起來。
統葉護可汗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大唐是這樣的人,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不,只有百分之一這樣悍不畏死的人,他甚至連想就不想,趕緊逃跑,也不愿意面對這樣的敵人!
定遠軍將士在附離軍甲士面前,表現的戰斗力確實不值一哂,可他們所展現出來的死亡之氣,卻蓋過這一切!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翁,將自己的兩個小孫子推在一邊:“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活下去,將來給爺爺上柱香!”
頭發花白的老翁,從地上撿起一柄不知道是誰丟下來的橫刀,舉起這柄橫刀,一臉猙獰的吼道:“爺爺來了!”
這名剛剛出上去的老翁,來沒有來得及揮出一刀,然而被名一名附離軍甲士的鐵蒺藜砸中半邊腦袋。
那名原本護著弟弟躲向城內的哥哥,看到了這一幕,也撿起一塊磚頭。
恐懼的情緒容易被感染,一個人調頭就跑,很可能會引得數萬大軍崩潰,然而同樣,一個無畏的人,可以影響無數人,哪怕是一個真正的懦夫,面對周圍所有人都不怕死的時候,他也會變得無畏。
隨著這名少年拿著一塊石頭加入戰斗,無數涼州百姓紛紛嘶吼著,忘記性命地拿著扁擔、棍棒,或是橫刀,或是鋤頭,瘋狂的加入了戰斗,當然,首當其沖者轉眼間被砸死,尸體一具具倒在地上,鮮血順著地上的石板縫,向遠處流淌著,但后來的人,卻泯然不知死為何物,繼續地向前、向上,無畏地沖鋒。
面對一群無所畏懼的定遠軍將士,這些附離軍甲士盡管膽戰心驚,倒還可以承受,畢竟涼州可沒有多少守軍,可是當涼州城百姓也加入這種視死如歸的沖鋒的時候,附離軍甲士無比膽戰心驚。
城門洞的戰斗就傷亡比例而言,肯定是西突厥一方占據著絕對優勢,但就氣勢而言防守方卻完完全全把攻城方給壓制住了!
統葉護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原本他與大唐交好,互通有無,可是受了頡利可汗的蠱惑,認為大唐就是一頭大肥豬,只要攻下大唐數座城池,就足夠西突厥過上一個大肥年。大唐很大,足足有一千座城池,大唐非常懦弱,一旦被兵臨城下,恐嚇一番,大唐就會把糧食、財富、和女人拱手相送。
統葉護看到這一幕,已經非常確定。頡利可汗這是拿他當猴子耍,如果說大唐人懦弱,世界上還有勇敢的人嗎?
統葉護遲疑的道:“巴圖爾,本可汗錯了嗎?”
俟利發巴圖爾搖搖頭道:“尊敬的可汗,您可能沒有聽過一個傳說!”
統葉護疑惑的道:“什么傳說?”
“我是婆羅那人,在唐人的記載中,我們婆羅那,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大宛!”巴圖爾苦笑道:“大約在六七百年前,我們婆羅那國的國王,辦了一件大蠢事,他受了匈奴人的蠱惑,殺了大漢國的使者,引得漢皇震怒,于是他就派出了兩萬大軍攻打我們婆羅那國,結果你也知道了,我們婆羅那國被打敗了,我們的那個愚蠢的國王被漢人殺死了。他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我們婆羅那的數萬精兵,當時為了支持我們婆羅那對抗大漢國,貴霜國、安息國以及匈奴都派出了援軍,足足十數萬人,可是這十數萬人,依舊沒有打敗他們的兩萬人,原本我以為,傳說只是傳說,只是騙人的故事,沒有想到這居然是真的!”
統葉護畢竟不是巴圖爾,他比巴圖爾更加清楚,唐人,就是四百年前的漢人。在大漢國在的時候,諸胡各地必須向大漢人臣服,他們甚至放出豪言:“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是大漢之臣妾。”
這是漢人的霸道,也是弱肉強食的世界生存法則。
直到現在,他已經隱隱感覺到,那個曾經讓諸族各部,膽戰心驚的大漢似乎要回來了。
“一漢抵五胡!”
這個威名就像噩夢一樣縈繞著他們,自漢武帝兩征漠北以來,一場場慘敗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們,讓他們幾乎喪失了跟大漢面對面地廝殺的勇氣。好在,上天垂憐他們,讓人漢人陷入了長達三百余年的內斗,他們才慢慢占據了上風。
可是,直到今天,統葉護才發現,漢人似乎回來了。即便他們的裝備已經比以往精良得多了,然而這種心理也無法轉變過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統葉護的目光變得陰冷無比,他的馬鞭朝著涼州城一指:“里面的糧食,本可汗不要了,給我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是啊,必須殺光他們,如果每一城都像這些大唐武士那樣拼死抵抗,突厥還有活路嗎?就算他們每一仗都能打贏,贏不了幾仗,他們那點青壯就該死光了!雖然無論如何,也必須殺光那些敢于拼死抵抗的唐軍,打掉他們這股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
可汗金口一開,大批的西突厥騎兵、拜占庭工奴、安息死兵、以及各族各國的仆從軍,四下散開。
隨著天色大亮,希臘火、弩炮等攻城器械緩緩朝著涼州城靠近。
四城城門的撕殺已經陷入了尾聲,實在沒有辦法打下去了。城門洞已經被尸體密密麻麻的塞滿了,現在的情況是西突厥人爬都爬不進來,而涼州守軍同樣也沖不出去。
李道宗滿身疲憊的走到城門樓上,此時的城門樓只剩下一個空落落的屋架子,經過幾次三番的燃燒,城門樓上能燒的也早已燒光,可是看到密密麻麻,無數西突厥軍隊,正在做著攻城前的準備時,李道宗身邊那些帶著縱橫交錯傷口的唐軍士兵們,人人臉色大變。
李道宗嘆了口氣。
涼州的鮮血已經流盡了,包括涼州百姓在內,已經拿不出鮮血血液補充了。在這個情況下,他還能怎么辦。
李道宗苦笑道:“傳本總管命令,全面放棄外城,全部軍民進入內城,想要涼州,拿人命來換吧!”
就在西突厥軍隊準備發起全面進攻的時候,突然一匹快騎朝著統葉護可汗的王帳方向急奔而來。
沉重的馬蹄聲,如同重錘一樣敲在統葉護可汗的心頭。統葉護下意識的站起身子,朝著這騎快騎張望著。
距離王帳還有五六十步,這匹快馬突然前蹄一軟,癱倒的地上,馬背上的騎兵,如同張了翅膀一樣,向前飛去十數步遠,好在這名騎士足夠頑強,掙扎著呻吟道:“稟告可汗,陳應來了!”
說出這八個字之后,這名騎士,腦袋一歪,就癱倒地了地上。
人的名,樹的影,陳應是誰,沒有人不知道。
特別是突厥人。
統葉護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身子仿佛像定格住了一樣,好半天沒有回過神。
“可汗,大軍準備完畢,何時發起進攻?”
統葉護可汗可以肯定,一旦他向涼州城發起進攻,陳應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他的背后。
統葉護可汗擺擺手道:“且等等,來人,派出斥侯,去查查陳應到了哪里,有多少人馬!”
這個斥侯只送來了陳應即將抵達的消息,卻沒有來得及告訴他陳應有多少人馬,距離涼州還有多遠卻已經累死了。
李道宗孤零零的站在涼州城的西城門樓上,遙望著西突厥的大軍,他心中有些奇怪,為什么還不進攻,我還給你們準備一份大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