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二營崩潰以后,淯水戰場上的戰斗便陷入到了一種奇怪的態勢中。
第二營是真正開始認真作戰的部隊,孔秀之死有點咎由自取的味道,但其部眾卻沒有掉鏈子,他們對張飛部的步卒、騎卒都造成了有效殺傷,只是確實已經沒有了勝機,這才徹底潰散。
實際上,要是以戰場亂戰出名的萬人敵張飛領著兩千人懟不過喪失了主將的敵方區區一千,也有點滑稽。
而此時,隨著燕軍哨騎將前兩營的軍情回報到后方,后續部隊從姜敘開始就已經有意識的穩下心態,準備排列軍陣,步騎弓弩協調穩重進軍了。
但是甫一交戰,問題便顯現無誤——他們攔得住張飛副將周黎手上的那不足兩千的步卒,卻攔不住張飛的突擊。而如此倉促的陣型,如此狹窄的戰場,如此多的潰兵,去阻攔區區兩三百騎兵……唯一有效的手段恐怕就只是騎兵對騎兵而已。
但是哪怕是涼州軍序列中的部隊,為了從漢中道轉入,也不得不放棄大量的騎兵編制至此,一營之中,多了兩三百,少了一二百,如此罷了。而小股騎兵亂戰,天下間又有誰是張飛的對手嗎?
姜敘出身涼州,并不畏懼近身騎戰,結果就是身死馬下,一命嗚呼。
不過姜敘雖然身死,可多為姜氏子弟兵的第三營卻并未有潰敗的跡象,周黎部根本難以突破。但此時張飛卻再度等不及了,其人自勒區區不足兩百騎兵,繼續瞅準空隙,向北面突擊而去。
隨著張飛大鬧淯水,燕軍哨騎疾馳向北,區區十余里的距離,很快便通知到了身后各營各部,并匯集軍情于剛剛出營的大司馬呂范處。
呂子衡在儀仗旌旗下閱覽軍情完畢,登時氣急敗壞,卻又一時有些憂慮之色,而其人稍作思索,不免在馬上與身側荀攸坦誠以對:“公達兄,你之前曾勸我不必行單列之陣,以防前后失據,如今看來多有先見之明……而如今張翼德如此神武,不負萬人敵之名,咱們是不是該稍作調整,以防潰軍太多,被他一個接一個打下來,最后竟成倒卷珠簾之勢?”
荀攸當即搖頭:“絕不會到那種地步的,不過稍作調整也是好的,大司馬意欲何為?”
“我有意讓前軍稍駐,整理隊列,收攏敗兵,埋伏強弓勁弩……”言至此處,呂范稍作停頓。
“如此甚佳。”荀攸也當即頷首。“可謂萬全之策。”
“非只如此,”呂范見到對方如此肯定,愈發振奮。“不如再鋪開隊列,由單縱改為雙縱……”
荀攸微微蹙眉,幾乎是瞬間領悟了呂子衡的意思,但卻沒有多言什么。
話說,很顯然,呂范是擔憂張飛會扔下敵我雙方大隊,只率兩百騎兵從更西側繞過狹長的全軍,直撲本陣,所以才會鋪開部隊……這種可能當然是存在的,但卻僅僅是存在而已,因為在荀公達看來張飛是個將軍,不像徐庶那般是個劍客,而拋棄敵軍部隊,直取敵方主帥的舉動是不符合張益德歷來性格的。
將軍就是將軍,哪怕到了窮途末路,只有單騎也不會行刺客之舉;相對應的,徐元直蜀中刺國翻天覆地,卻還是一個刺客的活動,這是人的秉性所在。
所以說,呂范后來此舉在荀攸看來宛如畫蛇添足,說不得反而會使隊形混亂,顯出破綻,為張飛所趁。
但是,所以說但是,荀公達并不以為意,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戰是不可能敗的……張飛如何神武,如何斬將奪旗,都不會影響到戰事的結果。
原因很簡單。
首先,張飛帶著那幾百騎兵殺傷有限,即便他神勇無雙,能屢屢斬將奪旗,卻沒有能力借此機會進一步擴大有效殺傷,更不可能殺光所有軍官,使燕軍全軍組織潰散。
相對應而言,如今這種局勢下,燕軍內部,哪怕是一名只聽軍司馬讀過那些軍令布告,一路從家鄉長途跋涉至此的什長伍長之流,心里面也都會清楚,天下大局屬于燕公,此戰與其說是諸侯爭霸,不如說是掃尾平叛。
而這種情況下,這些遠道而來,從涼州、漢中、徐州抵擋的部隊只會一時潰散,卻不會也不敢有人做逃兵的,等稍微回過神來,潰逃的兵馬必然會在基層軍官的組織下重新集結作戰……而一旦如此,神武如張益德,也會被螞蟻活活咬死的。
只不過,既然必勝,荀攸也沒有什么心思糾正呂范的錯誤,畢竟,燕公拿這些雜牌兵擺在身前是何意,荀公達當然也有所猜度。而且他更明白,此時出言,人家大司馬呂子衡未必聽得進去——不是說這位沒有氣度,而是說他做慣了后方,卻久不從軍,此時又是敏感之時,臨到陣前,不免苛全求備,反而失機。
一念至此,荀公達自然無言。
而就在后方傳令之時,前方戰況又有變化,卻是張飛副將周黎終于率所部步卒浴血作戰,繼而跟上了張益德……此番變化原因也很簡單,張飛越過密集軍陣,突到第三營身后以后,第三營副將、姜敘族弟姜囧主動撤開了中路,下令部隊往河堤方向集結。
這不是出賣身后部隊,恰恰相反,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戰術選擇,因為身后的部隊已經得知了張飛的突擊,而且在剛剛亂戰時必然已經做好了準備。那這個時候稍作躲避,非但可以減少不必要傷亡,還能趁機收攏前方潰兵,尤其是那些羌人潰兵。
須知,天水姜氏在羌人中還是有些威望的。
實際上,周黎再度追上張飛的前鋒時,其部已經不足一千三四百人……這么大的減員比例當然不是陣亡和受傷,便是潰散的燕軍都未必有如此多的損失,而是倉促突擊下,部隊被卷入小股戰斗后不得已的軍事脫節所致。
不過,肩上中了一箭的張翼德回頭望見身后部隊追來,卻并沒有大喜過望,反而難得嘆了口氣,然后便折斷箭頭,勒馬向前,朝身前之陣型綿密所在奮力一呼:“糜府君,故人在此,何吝一見?”
遠遠躲在陣后的第四營主將糜芳聞得此言,登時面紅耳赤,卻是低頭躲在陣中不言。張飛見此情形,也不多話,便要不顧生死直沖。但就在此時,忽然間,戰場更西側一片煙塵滾滾,卻是有部隊支援至此。
這當然是身后陳登得到了呂范的命令,匆匆自后方繞來,行雙列之陣。
當然了,張飛是不知道的,但這不耽誤他窺到戰機,徑直轉向繞過軍陣嚴密的糜芳部,朝著剛剛到來立足未穩的陳登部沖鋒而去。
陳登部猝不及防,被張飛直接切入陣中,但好在陳元龍早知道謝徴、孔秀之死,沒有敢妄動,而是躲在甲士叢中,調集長矛與弓弩,試圖在陣中留下對方。
眼見著身后周黎再度跟來,張益德也并不戀戰,而是奮力格殺了數人、打開缺口后,便復又帶著新一處箭傷徑直沿著兩營之間的空隙向北沖鋒而去……這下子,周黎部徹底被阻!
而到此為止,張益德決死之態也已然顯露無疑,但陳登、糜芳二營居然不敢追索圍殺,也不知道是畏懼張飛神勇,還是心存愧疚。
陳登糜芳二營之后,乃是趙昂與韓德二營,這二營剛剛列陣完畢,但和前二營不同,涼州序列的軍將卻多驍勇好戰,哪里會因為誰死了誰名聲大便不敢應戰呢?更何況張飛乃是天下名將,若能殺得其人,此戰之中幾乎是僅此于擒殺劉備的大功?區區一堆千石軍官,怎么可能不眼熱搏命?
于是乎,幾乎是不約而同,兩營步卒自然不動,雙方主將卻是各自分出數百騎來親自夾擊已經只有百余騎的張飛部。
張益德瞥見兩面來攻,也不吭聲,也不下令,更不理會身后如何,只是直接勒馬轉向一邊趙字旗幟所在而去。雙方騎兵迎面對沖,張益德所部已然疲憊帶傷,更兼人少,甫一接戰幾乎是全面下風,但張飛自為鋒矢,卻是揮矛撥開數道冷箭,頂著又一處箭傷,大吼一聲直趨對方旗下。
話說,趙昂見到張飛真人雄姿,原本憑借想象積攢起來的滿腔豪氣一時頓消,不然也不會臨時減速并下令放冷箭了,而等到對方即將沖到旗下,其人更是一時膽寒,主動棄大旗而走,試圖歸入陣中。
而張益德殺到大旗跟前,不見裝束明顯的軍將,便干脆一矛捅死擎旗之人,然后便不管不顧,直接折身向后,復又往身后正在逼近的韓字大旗而去了。
可憐韓德,哪里有趙昂這般精細?
猝不及防之下,其人被張益德一個戰術上的‘回馬槍’直接搶到身前。等雙方交手,不過一合,這位西涼名將便被已經負了三處輕傷的張飛給輕易捅穿于馬上,然后摜死在戰場之上,空留四個尚在幼沖之齡的兒子成為失怙之人。
韓德既死,張益德非但沒有停手,反而再度回身去沖剛剛立起來的趙字大旗!趙昂遠遠瞥見,驚嚇的肝膽俱裂,再度轉身便逃。而張飛沖到對方旗下,也再度捅穿新的擎旗之人后,還欲追索,卻不料趙昂已經狼狽逃回陣中,并下令放箭!
戰場亂做一團,聽到命令射擊之人不過數十軍士而已,而數十箭矢飛來,雖然沒有直接殺傷張益德,卻使其坐騎中箭!這匹昔日李進所贈駿馬,登時一個趔趄再難起身!張飛也即刻翻身跌落!
趙偉章大喜過望,剛要轉身提槍去拿此大功,卻不料只是一瞬間,目視可及之中,那張益德居然直接起身,且就在亂軍陣中奪來之前擎旗軍士的戰馬,然后連長矛都不撿,便拔出腰中環首刀,然后繼續向自己而來。
見此情形,趙昂幾乎頭腦空白,而周邊士卒來不及再度彎弓搭箭,便已經被對方逼到身前。
倉促之中,張飛奮力提刀來砍,趙昂則本能提矛格擋,雙方兵器相撞,環首刀畢竟不是馬上兵器,直接卡在了對方將斷未斷的矛桿之上,而趙偉章卻也受力不住,直接一個趔趄便兵器脫手,且有落馬之勢!
當此之時,張飛不慌不忙,先是主動棄刀,然后便在馬上伸手一抓,居然將趙昂整個人直接抓來,并如夾一只幼犬一般夾在了腋下!
萬軍之中,燕軍上下目瞪口呆,只能目送其人轉身縱馬走過幾十步,復又一面夾著自家主將,一面彎腰撿起他的鐵矛,然后大笑而走,繼續向北而去。
此時此刻,能跟上隨行的劉備軍騎士已經不足幾十騎了,卻全都振奮難名,彼輩雖知前方正是死路一條,卻還是奮力帶傷跟上。
不過,等越過這兩營,前方燕軍兵馬卻是愈發厚重起來,而且與之前四營之間留有空隙不同,此處兵馬卻是連成一片,幾面將旗也錯落有致聚于一處。
原來,此處乃是司馬懿與孟達所在,二人各有副將轄千人不說,也是戰場上地位較高之人,自然早早調集了韓福、傅干等將構筑了一條厚重防線。
不過話說回來,此時此刻,燕軍這些低階校尉、司馬們已經無一人再敢嘗試去領騎兵去捕殺張飛了。
原因很簡單,他們立在這里布陣,耳中如流水般聽著前線軍情:
張飛斬殺了謝徴,張飛突破了第一營;
張益德斬殺了孔秀,張益德突破了第二營;
張將軍斬殺了姜敘,直接穿過了第三營;
那黑將軍從第四營與第五營之中穿過,陳元龍和糜芳根本不敢動;
彼燕地出身的萬人敵剛剛從第六營、第七營中穿過,韓德與趙昂阻攔,趙昂大旗倒了,韓德被宰了,趙昂大旗又倒了,趙昂被活捉了……
是個人早就嚇懵了,司馬懿、孟達、傅干這些人能強做鎮定,維持兵線組織防御已經很有職業素養了!
“我軍來自多處,相互配合不利!且多是新兵,素質不一!”
“非只如此,我軍正在進軍途中,不及準備強弓硬弩,更兼敵兵勢弱,所以一時自大,強要與張益德騎戰,而張益德本天下聞名的騎將,如何能擋?但只要我們穩住……”
張益德來到之前,孟達正在與司馬懿等人正在為戰事發展到這個奇葩的地步而找理由,可話剛說到一半,便聽得前方一陣喧嘩,然后只有數十騎飛奔而來,卻宛如千軍萬馬一般奔騰向前,勢不可擋……雖然對方連旗幟都丟了,可誰人不知,這是張飛來到陣前了?
而孟達、司馬懿等人也是瞬間色變,連同一旁韓福、傅干一起,一個比一個臉白起來了。
他們有心想下令放箭,卻看到趙偉章被一渾身浴血的巨漢夾在腋下,居然相顧失措,一時皆不敢下令。
而張飛哪里會給這些人猶豫的時間呢?
幾乎是片刻之后,其人便沖到陣前,然后奮力將腋下之將甩到前方槍林之上!可憐趙偉章居然沒被夾死,此時大腿被自家兵馬的長槍貫穿刺穿,登時血流如注,終于哀嚎難名!
而此時,張飛卻早已經輕易順著趙昂用肉身砸開的缺口,直接奮力一躍,親自馳入燕軍陣中去了!
要知道,司馬懿、孟達等人還是要點臉的,他們為了觀察戰場和指揮戰事,距離前排槍陣不過數十步距離!而等到親眼看到趙昂被當成一只雞一般扔到槍陣上,又眼見對方如鬼神一般的張飛沖入陣中,卻是各自驚慌!
“彼輩真只一人,且做避讓!”孟達第一個不要臉起來,居然直接勒馬便走,往側翼自己副將申耽處而去。
而孟達既走,其余三將也是一起驚慌散開。
見此形狀,張飛也不在意,只是大笑不止,直接選中一人一旗,持矛追去。
司馬懿回頭看到唯獨自己被追,幾乎崩潰到落下淚來,卻只能奮力和周邊幾個甲騎一起狼狽逃竄……而偏偏咫尺之間,居然無人敢放箭,也來不及阻攔,所以數千軍士只能目瞪口呆看著司馬懿被張飛追逐于陣中,從西向東,幾乎穿過了半個大陣。
而不知道是不是陣中阻礙頗多的緣故,忽然間,逃在前面的司馬懿一個馬失前蹄,居然直接摔落馬下,繼而被張飛直接挺矛刺到跟前!
“我這輩子果然是做不到首相了嗎?”
這是司馬仲達回身見到那制式奇特的矛尖后的唯一想法。
但出乎預料,張飛疾馳將至對方跟前之時,卻忽然勒馬,那彎曲矛尖也只停在了對方眼前不足兩尺之處。
“莫非是傅南容之子嗎?”張益德非但沒有下手,反而在軍陣中失笑而嘆。“此戰我已力盡,而故人之后,何妨留你一命?唯望你能如你父親一般,做個生死清白之人!”
言罷,其人兀自丟下矛下之人,直接單騎馳馬繼續向東而去了。
周圍軍士愕然一時,然后便要引弓持矛而對,但目光從身后那明顯是亂中跟錯了人的傅字大旗上劃過后,剛剛爬起身的司馬懿卻是面色漲紅,奮力大勝下令:“傳令全軍,此燕公故人,不可放冷箭!”
周圍軍士茫然從命,居然放任明顯力盡的張飛單騎出陣,往淯水岸邊而去了。
而目送張飛出陣,司馬懿回過神來,只覺全身如水洗一般,而一陣風吹來,其人更是面色漲紅難改……原來,此時這位河南都尉才發覺,自己剛剛并不只是出汗,胯下竟然尤其淋漓不止,儼然剛剛張飛收矛那一瞬間,自己便已經失禁。
話說,司馬仲達世族出身,雖遭離亂,其父的教導卻從未停止,后來大學之中官場之上也是歷來優等之優,連犯了之前那種政治錯誤被下放到前線戴罪立功都與別人不同,平素自然有一番貴氣在身,如何能忍自己淪落到如此不堪之地?
偏偏,如此真切羞恥之事還真就發生了!偏偏讓他蒙羞之人剛剛還繞過他一命,讓他不知所措!
而也就是此時,忽然間,不等司馬懿望著張飛去向做出決定,戰場之上,司馬懿所處軍陣南面,也就是趙昂、韓德軍陣處,卻再度喧嘩不止起來!
當然,很快之后,不等哨騎飛奔傳訊,司馬懿便意識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一面繡著‘左將軍劉’四個大字的旗幟居然已經出現在了視野之內!
很顯然,張飛的突擊雖然以其部幾乎減員崩潰殆盡、只剩一人單騎而走告終,但毫無疑問,劉玄德也不是個吃素的,其人居然抓住戰機,復又穿越戰場至此。別的諸營且不提,至于建制完整的陳登和糜芳為何能放此人至此,是全陣潰散,還是又因為羞恥之心放任對方從兩營空隙中突擊而來,那就不好說了。
不過,無論如何,劉玄德的到來都為羞憤至極的司馬懿提供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宣泄方向——此人遙見左將軍大旗,居然直接在戰場之上脫去甲胄頭盔,并割開發髻,還褪去上衣卷在腰中,露出了潔白一片的上身!
然后,這位裸衣姿態的貴公子都尉在部屬的目瞪口呆中昂然翻身上馬,提刀下令:“全軍向北,隨我突擊,劉備就在前方,敢退一步者,殺無赦!”
言罷,其人居然直接躍馬向前,親自率眾突擊!而其部也一時振奮,紛紛呼喊隨從,發動反擊。
司馬懿既然出兵,孟達也不敢怠慢,畢竟,這個時候,同樣有大志的孟子敬何嘗不擔憂和羞憤于自己剛剛率先逃竄之事呢?
故此,一時間近六千大軍,所謂司馬、孟、韓、傅、曹、申六部幾乎齊出向北,朝著劉備的旗幟反攻而去。
話說,劉備能突擊到這個地方,也已經力盡了。
而且,如果說張飛本身是萬人敵,單騎縱橫,便足以讓燕軍這群三腳貓的雜牌部隊喪膽,那劉備反而連這個優勢都沒有……事實上,他的突擊看似順利,其實卻格外艱難,因為正如和司馬懿軍陣還隔著一個陳群的輔兵軍陣的荀公達早就看透的那般,這個時候的燕軍是很難真正潰散的!
謝徴死了,那些羌人和公孫續一起一哄而散,但是回過神來,是公孫續敢真正逃跑還是那些羌人頭領敢跑?
孔秀死了,其部徐州軍甚至連幾個曲軍侯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但那又如何?他們真敢直接當逃兵嗎?
至于姜敘身死,就更不用說了,姜囧第一時間便開始接手和試圖重新控制部隊。
說白了,戰場之上,當逃兵不是自己一走了之那么的事情,而是形同抗拒身后整個國家機器的,而現在的燕國情勢擺在那里,誰瘋了嗎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做逃兵,誰有那個勇氣對抗一個新生的、且在自己家鄉擁有統治地位的、即將統一天下的政權?
于是乎,張飛之后,前面幾營失去主將的燕軍部隊,基本上形成了一種潰而不散的局面。
張飛之神勇,周黎之拼命,劉備之奮力,雖然都起到了明顯的作用,都占據了所謂戰場的主動,實際上卻始終處于被消耗的狀態。
燕軍潰了再集結,集結了再潰,然后再度集結,而劉備軍的士卒卻是死一個少一個,潰一波逃一波,然后再不回來。
而等到劉玄德沿途匯集周黎部殘部,引本軍主力借著糜芳和陳登的羞愧,借著張飛之前的斬將奪旗,一路殺到跟前司馬懿軍陣前以后,卻是徹底無力了。
故此,隨著司馬懿裸衣作戰,親自沖殺在前,劉備再是能得人心,也攔不住部下損傷無數,直接全軍潰散!
劉玄德一聲嘆氣,不喜不怒,只是隨著身側部隊一起,且戰且退起來。
到此為止,劉張二人的努力得到了應有的回報,而戰局也終于再無懸念。
而隨著戰場亂成一團,更有劉備后軍李通奮力殺來接應,幾乎燕軍全軍都直接向南而去,試圖捕殺注定能換萬戶侯的劉備,唯獨渾身血污的司馬懿,卻裸著上身,只帶著數騎轉向了淯水河畔。
中午時分,陽光耀眼,隨著喊殺聲越來越遠,淯水畔的一處蘆葦蕩前,赤著潔白上身立在齊腰深水中清洗盔甲的張飛回過頭來,一時無奈:
“我如此奮力突擊,便是想讓你跟不上來,你為何非得緊追不舍呢?”
身后那人拄著半截長矛來到水中,也開始脫去衣甲洗沐,卻正是此戰張飛副將周黎,其人并不著急做答,反而是先解開發髻,低頭在水中一搖,以至于原本已經清澈一些的河水瞬間又被血水侵染。
而其人目送血水被沖淡,方才正色以對:“將軍的想法,我一開始便看出來了……無外乎是將軍受左將軍大恩,總要奮力為此戰,以償恩義,但又不想讓我們這些人跟將軍白白送死,這才奮力突擊向北,不顧身后本部。”
“你既然知道……”張飛立在水中,撫摸著手中鐵甲,卻是愈發嘆氣。“又何必如此呢?”
“因為將軍有將軍的想法,我身為副將也有副將的想法。”周黎同樣手持自己的鐵甲緩緩而對。“昔日在徐州,我為公瑾麾下軍司馬……彼時逃到彭城前幾十里外,公瑾也是想自己一死以求我等部屬能活,而我居然答應,自己引殘部逃入彭城,卻放任其死于田埂之上,從此不能忘懷。今時今日,我既再為人佐屬,哪里能再棄主將呢?”
“周公瑾與我素來政見不合,但其人風度卻是淮南之冠。”張益德頭也不回,便直接相對。“他當日之舉,可能在他人看來多顯迂腐,于我而言,卻是覺得極對……”
“末將也覺得極對。”周黎忽然插嘴。
張飛終于不解回頭。
“故此,末將想請將軍成全一二,現在便請直接渡河走了吧……將軍若走,無人能攔,而末將在此,自能仿效公瑾得其名!”周黎儼然早有準備。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周副將,渡河這種事情,看似簡單,其實不是那么簡單的。”張益德望著身前波光粼粼,也是難得苦笑。“不過,你欲為此,我倒是勉強能懂,無外乎是大局至此,和公瑾一樣只求一番清白而已。只是,你自尋清白,何必讓我不得清白?”
“非也。”周黎愈發從容。“將軍與我不同,我留在這里才能解掉胸中塊壘,將軍此番走掉,才能求得清白……”
“這是什么話?”
“我與將軍共事不過一年,卻自問稍懂將軍。”周黎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戰場方向過了一陣子方才回過頭來繼續言道,而彼處喊殺聲已經愈發向南不止了。“將軍所求清白,不過一生不負于人。而今日一戰,天下人也好,左將軍也罷,還有你我皆知,將軍已經確實不負左將軍了……既如此,何須一死?”
“難道還能降嗎?”張飛一聲嘆氣。
“不是讓將軍降,降了便負了左將軍,但容在下一問,將軍若就此死在此處,豈不是反而負了燕公?須知天下人皆知,將軍平生未嘗負人,一輩子只受左將軍與燕公大恩而已,如今大局已定,左將軍恩義已償,將軍莫非想讓燕公余生難安嗎?”
張飛微微一怔。
“所以,將軍何妨不降不死,遠走高飛,留有用之清白身,繼續滌蕩世間呢?”周黎低頭望著緩緩流水言道。“生死不明,燕公存了份念想,反而會欣慰一些吧?”
張益德默然不語,只是松開手中鐵甲,緩步蹈水向東,而一刻鐘后,此片蘆葦蕩左近,卻是只余一人而已。
周黎怔怔望著水面,許久不動也不言,然后忽然回頭:“足下是何人?”
“河南都尉,河內司馬懿是也!”隨著周黎一聲質問,河堤之后,忽然閃出一個光著膀子滿身血污還披散頭發之人,其人來到岸邊,撿起那柄怪異長矛,遙遙相指,報上姓名。“你便是張益德嗎?!”
周黎一言不發,光著膀子一瘸一拐從河中轉身走上來,臨到岸上又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斷矛來遙遙相指對方,方才一聲冷笑,放聲而對: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河內兒也敢裸衣斗我張益德嗎?!”
“及司馬懿出河南都尉,戰淯水,遇張飛,飛奮勇向前,破七營,斬四將,擒一將,燕軍破膽,至于懿營前,飛只單騎,而滿營皆不敢動。及劉備復至,情勢愈危。懿羞憤難平,遂卸甲割髻,裸衣號令軍前,親突陣向南撲備中軍,乃大勝。待全軍往逐劉備,獨懿尋張飛不止,并得飛洗甲于水中。二者一時皆裸衣,激斗于淯,飛負創七處,漸不支,為懿殺之于水。唯岸流激烈,竟不得尸。”——《漢末英雄志》.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