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正是重九月如鉤。
這一年,也就是建安七年的九月初九重陽節顯得波瀾不驚。因為早在數日前,銅雀臺那邊便正式下達了通知,說是重陽節后,也就是九月中旬的第一日,將額外專開一次大朝會。屆時,除各署寺軍營必要留守之外,凡鄴下官吏,或依漢之舊制秩六百石以上,或依所謂品級七品以上,皆可參與朝會,公開言事。
對于鄴下的官吏們而言,這次臨時而又罕見的大朝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隨著益州以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如此迅速得以解決,燕國內部外部很多規劃與政策都顯得不合時宜起來。再加上還有諸如秋收錢糧總結、即將到來的九月中旬鄴下大學的射科取策、突如其來的御史臺靖安臺的對峙……等等等等噬需面對的大事、要事,在燕國實際上控制了原大漢十三州中十個半的情形下,都顯得格外要緊。
說白了,都賴那個徐元直。
要知道,之前雖然所有人都明白,燕公私下里那漸漸并不遮掩的所謂‘’之日以成定勢,但在益州以這種方式拿下之前,這玩意卻依然是一個存在于設想中,還需要特定時間來完成的東西……
可誰能想到,益州內部的權力斗爭已經低劣到這種程度呢?誰能想到一個年輕劍士,領著二十個人入蜀,打著燕公的大旗,稀里嘩啦就把益州搞定了呢?
而益州一旦輕易入手,卻是讓所有人忽然間醒悟了過來,原來,之日竟然就在眼前了。
這種情況下,上到燕公本人,下到朝野各方,幾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都被局勢給逼得露出了老底。
畢竟嘛,人心躁動不安,每一個人都試圖利用最后的空檔,搶著表達自己的訴求。
回到眼前,燕國草創,公孫珣本身也只是一個燕公,王都不是,再加上其人遼西武夫出身,素來又是個不講究的,所以并沒有什么堂皇儀制……但是,當三省四臺六部十二寺匯聚,烏壓壓數以百計的實權官僚們匯集于銅雀臺正中大殿之前的空地上時,大部分人還是忍不住肅然起來,并出于官僚的本能排序整齊。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這數百人實際上在維持著天下中樞的運行,誰也不能否認這幾百人的存在意義,何況是他們自己呢?
少了正經主官的御史臺隊列中,中御史是儀身穿制式遼錦官服,青色官服胸口與下擺處繡著代表了其人正五品與文官身份的白鷴雞,戴著二梁進賢冠,配著六百石俸秩的黑綬銅印,卻是站在了僅次于兩位御史少丞的位置。
其人沒有像身前兩位御史少丞一般格外嚴肅,也沒有像身后的年輕的七品御史們一般交頭接耳,而是用一種從容而又平淡的目光打量著整個殿前的景象。
殿前空地上,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首相賈詡、左相審配、右相婁圭這三位,他們三人穿著特賜的麒麟圖像的紫袍,姿態隨意,正立在百官最前方低聲笑談著什么,似乎對眼前復雜的局勢與政潮并不以為意。
三位之后,右面是一群剛剛得了侯爵,又恰好回到鄴下駐扎,或者干脆調回鄴下的高階軍官,這些人身上也繡著麒麟,卻只是尋常大員的紅色遼錦袍子,卻是毫無顧忌,相互笑談,并與身前三位相國時不時交談如常……這些人中間,有累計功勞封到年金達到漢時萬戶侯標準的張遼,也有只封了兩千戶卻出任了中護軍這般要緊職務的楊開,還有三千戶的獨耳田豫,以及一直沒吭聲只是肅立不語的另一位重臣、年金達到八千戶侯的高順。
而三位相國身后偏左的位置,情況就有些復雜了。
其中,有一言不發,低頭不語的財政臺正使王修;有幾乎離開隊列湊到武將侯爵隊列中的樞密臺正使韓當;還有仰頭望天,若有所思的靖安臺正使戲忠……這三位也俱為紅袍麒麟大員。
畢竟,所謂七相和超品的開國軍功侯爵們一樣,都是天然超越文武,高過尋常官吏的。
而順著戲忠再往左邊看,赫然便是御史臺隊列了!
沒錯,御史臺和自己的此番大肆攻擊的對象靖安臺隊列是挨著的,也難怪兩位御史少丞會如此嚴肅,實在是因為戲忠就在他們身前不遠處,而他們卻沒有足夠的倚仗。
是儀目光從幾位真正的超品文武身上掃過,難得嘆了口氣,他心里明白,這些人,只要燕公有吩咐,無論文武,無論道理,無論能力,無論是非,都會毫不遲疑的選擇盲從……這也是之前為何御史臺在鄴下名聲極大存在感極強的緣故了,因為面對著一位事實上的開國君主,一位注定要與秦皇高祖世祖相提并論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會有那個勇氣去直言對方過錯的。
而田元皓和御史臺就敢這么做!
實際上,自從北面勞動改造歸來,擔任了中御史(高級御史)的是儀只對兩個人格外敬服,一個是不以自己降人身份為念,大力提拔自己為中御史的田元皓田公;另一個就是敢于在天下未定之前便主動設立御史臺,監督他本人的燕公了。
一念至此,是儀復又扭頭看向了身后。
三省四臺的序列之后,便是六部的隊列,這六個部門直屬三省,和四臺一起共同構成了中樞的核心權力集合體。這里面的人,尤其是六部主官尚書與左右侍郎,諸如衛覬、崔敏、高焉等輩,或從容平靜,或躍躍欲試……很顯然,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或許不及前面三排那些出身元從之輩那么如魚得水,但也很享受這種新制度下的才能發揮與被尊重的身份。
是儀很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用一個以錢代戶進行大規模侯爵封賞后的時髦新詞來說,這是燕公主動讓渡權力后的紅利共享……后漢一朝,三公位置極高,享有人事征辟權,卻不能常任,也不能直接實際掌握國家運行大權;而尚書臺掌握事實上的中樞權力,卻又位置極為卑下,常常需要額外加官才能獲得體面。
相對而言,燕公不但回過前漢初期,讓渡出了實際相權,還將尚書、侍郎這些國家中樞機構的要員給做到了名實相副……尚書是正二品,僅次于七相與州牧!侍郎是三品,干脆與郡守同級!
甚至有傳言,將來隨著中原軍管結束和南四州徹底入手,朝廷很可能會趁機大規模分割大郡,使得郡守降低到五品級別,那尚書、侍郎就更加顯貴了……而這么做,依是儀來看,地方上也不會有太大阻力的,因為到時候州牧會多很多,而相比較于三分之一升級為州牧的可能性,那些大郡郡守恐怕多半愿意承擔改任小郡的風險。
說起來,這也是另類的一種名實相副的改制紅利了。
州牧以往可不常設!
而六百石的刺史,雖然事實上掌握一州大權,以至于被人尊稱為方伯,但若有可能,誰不愿意多做幾年,并升格為一品州牧呢?
是儀想到這里,順著六部隊列中偏后的辛評、荀諶、彭繆等熟人往后再看,卻不由一聲嘆氣。原來,借著御史臺前排位置享有的臺階高度優勢,其人再往后看,卻只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恩主,太常寺寺卿孔融孔文舉。
之所以如此,不是說孔融的太常寺在十二寺有什么特殊地位……真要說特殊地位,明顯是負責總攬文書、檔案存儲的黃閣寺更有地位,這是因為黃閣寺卿王象早年便是燕公衛將軍府中的黃閣主簿,專錄機密文字,如今也依舊在內閣為燕公本人直接服務。而因為王象的存在,也使得這個機構成為了十二寺中歷來最能接近核心權力的一寺。
至于孔融嘛,其人之所以顯眼,乃是因為他立在十二寺隊列之前,根本不能穩住身形。其人屢屢左右徘徊,上下移動,一會盯著前面的朱紫麒麟隊列看的入神,一會轉身與其余幾位寺卿搭話不止,一會又幾乎挪到前面六部隊列中……而等到其人遠遠一抬頭看到了是儀,更是直接遙遙頷首示意,貌似在提醒什么。
見此形狀,是儀更是無奈,卻只能佯作沒注意,然后將目光從孔融周邊的諸如宗正寺卿公孫域、衛尉寺卿趙平、太仆寺卿王邑、司農寺卿馮芳等人身上掃過……最后卻與版印寺少卿郭圖莫名打了個對眼。
話說,郭圖這廝著實有幾分本事,其人原本因為人品問題受到了降人和燕公麾下幾乎所有重臣,甚至包括燕公本人在內的排斥……然而,此人勞動改造歸來,一開始便靠著出版自己的法學注解,得以重新獲得立足之地,然后得以從容在燕公出征中原前的那次集體赦免任用中入仕;這還不算,等到今年開始,此人又多次上書,討論參與修訂燕國律法的諸多事宜,并最終憑借著出色的律法知識水平受到了左相審配的青睞,正式參與修訂燕國各項法度,然后以此大功,搖身一變成為了自己這批降人中官位最大的一個。
而二人對視一陣子,是儀心中居然莫名涌起了某種類似于心照不宣之類的怪異情緒……這真的很奇怪,因為是子羽的人品是公認的清正,正如郭公則的人品是公認的無恥一般,二人怎么可能會心有靈犀呢?
終于,莫名的對視之后,郭圖忽然朝身側一個角落努了下嘴,是儀順勢看去,卻發現是可能是此次朝會中絕對前七,甚至真正政治影響力前五的一位,也就是一身紅色麒麟袍的冀州牧董昭!
而此時,這位著名的黑胖子正笑瞇瞇的領著魏郡太守等人立在最遠處的角落里觀察著所有人。
至于黑胖的董公仁再往后,卻就是一群站的筆直的白馬義從了,后者幾乎將遠處的漳水遮蔽的干干凈凈。
是儀心中疑惑,儼然是一時間沒懂郭圖的示意,不過其人早有想法,也不在乎這些,便回過頭來,靜候不語。
就這樣,是儀又稍等了片刻,卻是忽然見到一人自殿中出來,赫然是義從護軍馬岱,只見其人立于殿前,待全體肅然,方才揚聲宣告:
“殿下有令,今日是特設朝會,一切從簡,不必行大禮,不必過于苛責儀態,所有諸位按次序入殿列坐議事便可!”
滿場鴉雀無聲,而如此傳令三遍后,馬岱身后的殿門便被一群持刀義從直接徹底放開,等到馬岱自己轉身扶刀入內,立于殿內階下,賈詡為首,眾文武便也徹底嚴肅起來,紛紛入內!
是儀作為中御史,算是先入殿內的一批人,而其人甫一進入殿內,便立即注意到了兩個特別顯眼的事物:
一個自然是燕公的座位,居然擺了一張不倫不類的巨大白虎皮!偌大的虎頭從幾案下方伸出,幾乎嚇死個人!
知道的,明白這是燕公出身邊郡武夫,就喜歡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到了昔日紫山賊張燕的大寨里呢!
而另外一個,也是座位,具體來說是擺在殿中間分左右設立的那些椅子……大部分人當然只有蒲團,但前三排文武皆有坐凳,尤其是第一排,左右共八把太尉椅,格外引人矚目。
是儀心中感慨難名,卻又趕緊低頭,順著義從指引來到了署有自己姓名的小幾之后,并端坐不動。
俄而,隨著數百人有條不紊入內,也沒有什么儀式,一身玄色服飾、懷中掛著那柄斷刃的燕公公孫珣便兀自從殿后轉來,立在臺階下的馬岱都來不及說句話,首相賈詡為首,七相與冀州牧董昭一起便匆匆起身,率文武百官朝燕公躬身行常禮。
“且坐!”直接落于老虎皮上的公孫珣連連擺手,明顯不以為然。“有你們行禮的時候……今日事務繁多,咱們不要耽擱!首相何在?”
剛剛坐下的賈詡即刻起身。
“益州封賞都定下了嗎?”可能是昨日重陽節剛剛送過鄴下所有官吏雜貨券的緣故,燕公連寒暄都省了。
“回稟殿下,大略都定下了。”賈詡起身從容做答,唯獨眼睛不免被身前的老虎頭給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中原、兩淮、益州,乃至于交州、揚州、荊州,重新分州之策,還有全天下去國割郡一事也不能耽擱,這是大事,早些擬定,不要誤了時局……而且此事牽扯過多,你要多上些心,聯合各部寺用心去做,入冬前務必個大略結果。”公孫珣干脆吩咐道。“人事預案也要有大略有一些,屆時咱們君臣再論。”
“諾!”賈文和不敢怠慢,即刻俯首。
“且坐。”公孫珣繼續點名。“叔治……匯報一下秋收,不要說數字,只說哪里有問題便可。”
“回稟殿下。”王修也干脆起身。“去年青徐有水災,再加上兵禍,稍微影響到了今年……若以大略論,中原與徐州只是尋常豐收年份的八成收獲,青州與兩淮其余地方約是正常年份的九成。除此之外,蜀地、三輔、涼州今年正是用兵之時,也極大耽誤生產,收成卻也只尋常七八成。唯獨遼東豐收,陜州屯田大熟而已。”
“也就是全面不足了?”
“是。”
“倉儲可足民生?”
“這倒是足夠了。”
“可夠發兵向南,平定荊、揚?”
“若明年確保無大災,或可支撐,可一旦有失,或許就會出亂子……而且,若攻下荊、揚,彼處戰后也需撫恤安置,需要的糧食、物資不計其數,正如這一年中原花費的那般。”王叔治回答的極為利索,卻也極為直白。
“兵部侍郎士武!鴻臚寺少卿士匡!”公孫珣忽然喊了兩個莫名其妙的人名。
士武、士匡叔侄二人也是心中一突,然后立即從各自隊伍中匆匆出列,拜倒在了殿中。
“都說了,今日不必拜。”坐在殿中主位上的公孫珣摸了下屁股旁的老虎皮毛……這是楊修路過此處赴任時進獻上的禮物。“你們替我問問威彥兄,待我征荊揚時他能否從交州輸糧?若能,我便可以在明年春后便發兵。若不能,我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再試著統一天下,得晚半年還世間一個太平了。”
士武士匡叔侄只覺得頭皮發麻,卻是忙不迭的應聲,不僅聲稱會寫信給士燮,更是差點發誓賭咒說士燮一定會如何如何。
滿朝文武,多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起這對叔侄……說真的,別看這對叔侄此時如何狼狽,但士燮若真舉州而降,這個家族的官運反而說不得真要亨通幾輩子了。
而王修落座,士家叔侄退下后,公孫珣環顧左右,繼續說了幾件事情,大多干脆利索,而眼瞅著時間過去不少,其人卻又忽然點了又一人姓名:“太常寺卿孔文舉何在?”
孔融即刻振作上前行禮。
“孔卿……”公孫珣依舊是那副讓人看不出喜怒的模樣。“過幾日便是鄴下大學射科取策的日子了,鄭公年事已高,你要多費些心思,務必幫他多處置些雜務,讓這次的科考順暢一些。”
孔融俯首再對:“臣正要以此事奏對。”
“正經說來。”
“稟殿下。”孔融抬起頭來侃侃而對。“射科取策乃我燕國取士之主道,然長久以來,卻只囿于鄴下大學之中,而鄭公以天下儒宗之身主持大學,本也無礙。唯獨其人終究是漢家臣子,是漢室太常,那么其人主持之下,是為燕選士還是為漢選士呢?臣一直稍有不安。”
隨著孔文舉這句話出口,原本就鴉雀無聲的殿內再度安靜到了一個程度……很多人幾乎是同時心中一跳——終于有人把話說出來了。
“故臣冒昧,請辭燕國太常寺卿一職,并請鄭公正燕國太常寺卿一職!”滿堂寂靜之中,孔文舉繼續昂然揚聲相對,聲震一時。“事成,當以鄴下大學內外歸于燕國太常寺直轄,如此,方名正言順!”
“僅此而已?”公孫珣沉默了片刻,方才正色扶刀追問。
“非只如此。”孔融似乎是從坐在老虎皮上的公孫珣那里得到了某種鼓勵,愈發放開言道。“臣為太常寺卿,日常不敢怠慢,常常為國憂思取士之道……譬如鄴下大學制度,放在以往,以河北而論,或許勉強足用,而如今殿下以神武之資,驟然復擁中原、兩淮、巴蜀、南陽,天下十取八九,則區區一鄴下大學已不足以概括全局。臣冒昧,請專開一例,許中原、兩淮、南陽、巴蜀等新降之地的士子繞過鄴下大學,直接往太常寺參加遴選……”
“此事不妥!”就在這時,左相審配忽然起身駁斥。“如此,反過來是不是對河北、關西等地苦讀于鄴下大學的士子們不公呢?”
“或許如此。”孔文舉似乎早有所料,倒是不卑不亢,從容應對。“但審公想過沒有,燕公當此時,正該收天下人心,如你我青州、冀州之流,早受燕公恩澤,此時也該大度一些……”
審配一時沉默,卻還是搖頭:“話不是這么說的……鄴下大學不僅僅是關乎地域,更重要的是彼處分科射策,與中原等地學的東西都不一樣。譬如欲入戶部、司農寺,就要日常數學考試優異,然后專門選數學類的試卷為科考主卷之一,至于考試時所依據的數學教材,根本就是鄴下大學中泰山劉元卓(漢末著名數學家)與太后共同編纂的新書……這種情形下,你讓太常寺專門對南方新降之地開專科,又該怎么考呢?”
“既然是為了施恩所加的專科,何妨暫時棄考這些,只以經學相對,加評人品、家世,稍作應對?”孔融依舊從容。
“這就更不公平了!”審正南愈發蹙眉。
“左相,咱們就又把話轉回來了。”孔文舉忽然失笑。“事情不就是這個樣子……此事本就是特例,本就是為了讓燕公布恩德于天下,若天下士人歸心,何愁大事不成?”
審配心中一時猶疑,而二人身旁坐著的董昭則忍不住瞥了眼座位上開始變得饒有興致的燕公本人……講實話,董公仁原本還等著御史臺那群愣頭青出來把事挑明呢,誰能想到這位孔文舉這么迫不及待?這么干脆直接?
看來是想穿麒麟袍想瘋了!
當然,想穿麒麟袍沒問題,誰都想穿,然而,這位孔圣后人未免眼界太淺薄了一點,也太自以為是了。
“請殿下明斷。”看到審配沉默許久,首相賈詡又閉目不言,孔融終于忍不住直接朝公孫珣請示了。
“孔卿的思路孤大概是明白的,但有點稍微不懂啊。”公孫珣帶著笑意朝臺階下的孔融好奇問道。“那便是孤為何要施恩于天下士人呢?這么做有什么好處嗎?”
孔融也不由笑了起來,其人拱手從容相對:“燕公,身為天下之主,是不能問天下人要好處的,為天下主,當施恩收天下心,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只這么做,便足以收天下心了嗎?”公孫珣似乎是默認了什么,愈發追問不及。
“或許還是不足,只是臣為太常卿,分內之事,只能說這些……”孔融不由干笑。“其他的不足,殿下應該問御史。”
“御史今日可有專奏?”公孫珣好奇詢問。
“回稟殿下。”御史左丞張承出列,俯首相對。“并無專奏,但近日有一事,臣等紛紛奏上,尚無結果,今日愿聯名再奏……”
“若是之前奏過的事情,孤與賈相自然會有方略回復,何必如此著急?”公孫珣明顯猜到了對方所言何事。
“因為人心惶惶,以至于上下不安,臣等受任御史,不敢不急!”張承俯首相對,身后御史也是紛紛起立,就在座中俯首。
“是靖安臺正使戲忠違制,私與漢中太守郭嘉二十武士一事嗎?”公孫珣躲無可躲,倒是干脆挑明了。
“是!”張承代身后諸多御史應聲。
而戲忠早早起身立于殿中。
“志才,你可有話說?”
“臣無話可說,此舉確實違反制度。”戲忠低頭認錯。“愿受懲戒。”
“罰俸三月,貶為靖安臺副使,代行正使權責……給他換個凳子。”公孫珣儼然給予了嚴厲處置,而就在馬岱親自搬來一個普通凳子的時候,燕公復又看向了張承。“御史臺彈劾戲忠違制,戲忠認罪,孤如此處罰,御史臺可有他論?”
張承稍作思索,低頭相對,便要退回位中,而其余御史相顧無言,不是沒有人猶豫,但最后也還是紛紛坐回位中,是儀更是不快不慢,從容坐回。
但另一邊,眼見著是儀乃一言不發坐了回去,孔融卻是不由大急,忍不住親自開口:“殿下,此事引起海內議論,非只是戲忠一人失職之故,實乃靖安臺私豢死士,難稱正大光明……欲平人心,欲施恩于天下,當去靖安臺大權為先!”
是儀心中暗嘆,遠處郭圖忍不住冷笑。
而燕公公孫珣卻又不明白了:“文舉,怎么又是施恩于天下呢?施恩于天下,天下歸心了,又能如何呢?”
“殿下……”孔融明顯察覺到了公孫珣態度中的異樣,更因為原本的助力多沒有出現,所以不免有些慌亂了起來。“這天下,臣剛才說的很清楚了!昔日秦皇滅六國而苛待六國貴族,故二世而亡;而世祖光武度田天下時,遇到叛亂,也曾稍緩,就是怕失了人心……現在遼西出了地震、漢帝有了嫡長子,又有這種事情出現,怕是會被人議論,說是殿下失德的,不足以承漢命。”
“孤明白了,孔卿說了半天,是想說收人心方能以燕嗎?”公孫珣忽然失笑。“收人心,孤才能登基為帝,稱天下主人,是這個意思嗎?”
孔融登時羞赧無言。
“這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公孫珣環顧左右,失笑相對。“漢帝那邊,皇后都割據造反了,董卓更是鴆殺了太后和少帝,袁紹更是不認如今這位天子,這天下哪還有什么體面?而你們呢?又都是燕國臣子,是我的私臣……有什么可諱言的?而且如今不比往日了,人人家中都有紙筆,個個又都是聰明人,回去日記寫點謠言什么的,總能流傳后世。有些東西遮遮掩掩,反而丟人!”
孔融一聲嘆氣,便要放下包袱再言。
然而,坐虎皮上的公孫珣忽然靠著身后座位,冷笑相對:“然而,孤什么時候說一定要做這個天子了?孤本遼西一匹夫,素無形狀才德,只是觀靈帝禍國,見董卓暴虐,因天下板蕩至此,海內煎灼無度,方拔刀而起,率群雄清廓天下,領豪杰鞭撻海內……凡數載,方至于此!至于什么天子之位,以孤今日的局面,若說沒想過,怕是要被天下人嘲笑虛偽的!真不是沒想過。但孤讀《孟子》有言,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于我何加焉?而今日我也想問問孔卿,如今我既然不足承漢命受天下,那若以官祿寬縱而購天下,則天下于我何加焉?要孤來說,這天子之位,有則有之。可若真無此天命,此生能清平天下,亦足可告慰平生。屆時何妨還政于天子,率諸位私臣往回遼西封地,坐觀天下太平?!”
一言既畢,堂內嘩然一片,甚至有如衛尉卿趙平這種人干脆笑出了聲,孔融則面色漲紅,幾乎難言。
而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人遠遠在后面憤然發聲:“孔文舉邀名市恩,名為燕公,實為私心,表承天下,內懷禍亂!臣版印寺少卿郭圖冒昧,請殺孔融以正人心!”
孔文舉氣急敗壞,剛要回頭,卻不料旁邊董昭眼見著再拖下去自己半點戲份都沒了,卻是終于忍不住昂然起身仗義執言:“郭少卿誤會了!孔太常不是壞,而是有些愚蠢,據在下所知,他是中了一些奸人的計策!請諸位稍安勿躁,聽我細細說來!最近鄴下的這些留言,我們冀州早有察斷!”
公孫珣踢了一腳腳下的老虎耳朵,然后繼續如個山大王一般,冷靜的坐在那里靜觀其變。
遠遠看到這一幕的是儀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話說,是子羽原本就對孔融的串聯感到不安,只是人家是恩主,不得已勉強答應罷了。但今日上朝時,其人眼見著百官云集,卻是從這些官員的成分和經歷上看的清清楚楚,繼而徹底醒悟……孔文舉的思路確實有一定道理的,但問題在于這廝還是太高估所謂士人和部分對新政不滿的河北豪門的力量了,并且實在是太低估燕公本人的威望、能力還有性格了!
其實以是儀來看,身為這位燕公的臣子,或者說身為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只要敢跟燕公作對,哪怕是局部的、另類作對,都是一種極為絕望的事情!
打仗肯定打不過他,袁紹和曹操的墳頭草都已經過茬了!益州三個月就沒了!
想謀反、搞串聯也根本拉不起來人!甚至可能根本瞞不住他!恐怕這一次孔文舉和自己這幾人早被靖安臺的人給盯住了!之前天子東逃,此時是儀也敢篤定就是燕公主動放出去的!
但這些還不算,最關鍵最可怕的是,真把這位逼急了,他真敢不愛惜什么名聲!他不是什么謙謙君子,他本質上就是遼西一武夫!
幾十歲的人了,都燕公了,還你們都是我的私臣,大家一起回遼西……這種話好意思說出來嗎?幾百位掌握中樞權柄的大員,近萬地方官員,幾十萬大軍,回遼西喝西北風啊?
但是一旦說出來了,還說的那么冠冕堂皇,天下于他燕公加不加不知道,于這里所有人必然要加!
跟這種人作對,何苦來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