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萬物勃發,平原城西城,渤海太守公孫瓚全服披掛,手握一條馬鞭,正獨自站在城門樓上望著遠處的大河故瀆發呆。
所謂大河故瀆,乃是出身樂浪的水利專家王景建造金堤、整理黃河后留下的故道,由于原本郡國分界正是依靠黃河故道而為,所以便作為邊界線繼續留存了下來;而又因為其自魏郡至渤海長數千里,再加上河北這年頭又水患頗多,所以很自然的演變成了一條河北境內最大的季節性河流。
換言之,現在的這條長河,早已經沒有了百余年前波濤滾滾的雄姿,其在冬日里多半只有潺潺溪流可見,甚至于干涸斷流,唯獨隨著春夏之交雨水漸盛,才會漸漸重新豐沛起來。
而回到眼前,此時正是春夏之交、水面漸起之時,再加上河道格外開闊,所以下午時分,陽光自西而下,波光粼粼,這才能讓公孫瓚隔著七八里地遙遙‘望見’此河。
值得一提的是,袁紹的軍營就在大河故瀆對岸……一條故瀆,一條新河,兩條黃河才勉強攔住了袁本初的攻勢。
“府君,府君是在思索破敵之策嗎?”
忽然間,有人從身后出聲,驚動了正在城頭上出神的公孫伯圭,回頭一看,赫然是其今日剛剛趕到平原心腹,原本留守渤海的郡丞關靖。話說,公孫瓚始終沒有獲取一個將軍印,只能拿著一個渤海太守印委任屬下,而關士起能為郡丞,并留守身后,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是也不是。”見到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屬,公孫瓚復又回頭持鞭望西而言。“只是望河興嘆,想起了一些少年往事而已。”
“看來府君心意已定,不然不至于如此輕松。”關靖當即迎合道。“只是不知是何等往事,居然能讓府君如此沉醉,我這一路上樓,府君居然沒聽到動靜?”
“并不是什么讓人沉醉的舊日好事。”公孫瓚聞言頭也不回,只是不由失笑而已。“士起知道吧,我母親出身很低……當然,也不至于到袁本初母親那種地步,連個說法都沒。”
關靖向前踱了幾步,卻低頭不語,畢竟,這種時候也確實沒法說話。
“然而幼年時節,偏偏族中同輩諸兄弟之中,我年紀最長,個子最高,人最漂亮,聲音最大,所以每每有客人來訪,總是先夸獎我……而族中長輩,還有我父,卻都不以為然,尤其是我父,其人若不在倒也罷了,若他在,非但不會引以為豪,反而會多有尷尬之色,回去后還要苛責我母親。”公孫伯圭語氣平淡,宛如真的在說什么少年趣事一般。“而我母親總是不知所措,她什么都不懂,一邊總想讓我被人夸獎稱贊,一邊卻又不停挨訓斥,挨了訓斥后自怨自艾,然后依舊想讓我被人夸獎……最后,還是我嬸娘屢屢看不過眼,并在掌握族中財政大權后常常維護于我,我記得有次還當眾嘲諷了我父親一回,讓他多有收斂,然后還讓我母親出來做事、長見識,省的在家里徒勞受氣……你知道我嬸娘是哪個嗎?”
“府君說笑了。”關靖無奈搖頭苦笑。
“是啊。”公孫扶著城樓微微感嘆。“事到如今,天下誰還不知道我那位嬸娘呢?但當日,我是真的很感激我這位嬸娘……若無她,我幼年、少年時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委屈,束發以后去陽樂為吏,那地方距離塞內家中足足有五百里距離,也都是蒙她照顧,數年間,我都是與我那族弟睡在她家中商棧里。”
關靖心中微動,卻并未開口。
“再后來,”公孫瓚直起身子、捏著馬鞭,望著西面的大河故瀆,眼睛卻漸漸瞇了起來。“我便時來運轉,得以與兩個族弟一起去了洛陽讀書,拜在了盧師門下,還因緣巧合拜又在了劉師門下……還認識了袁本初、袁公路、傅南容、劉玄德。”
“這些事情屬下倒是知道。”關靖忽然插嘴道。“聽說當時袁本初居然有眼不識真英雄,仗著家門高第,多有輕侮,逼得府君兄弟三人憤然而走。不過,袁本初大概也沒想到,時事易轉,如今能與袁氏并爭天下者,竟然是公孫氏吧?”
“是啊。”公孫伯圭也跟著冷笑起來。“袁本初四世三公……若是算上他這個自表的車騎將軍的話,其實已經是五世六人登萬石位了,十足的天下仲姓,其人十余載前當然覺得我等不值他一面之賜,可如今卻居然要與我們幽州一個邊郡世族共爭天下,簡直可笑。”
關靖欲言又止。
“我知道士起要說什么。”公孫瓚似乎腦后有眼睛一般,直接回頭看向了自己的郡丞。“你此番專門從渤海過來,不就是覺得局勢不行了,所以想勸我扔下平原,扔下黃河畔的兩三萬步卒、輔兵,直接引五千騎往歸渤海嗎?”
“府君。”關靖正色俯首。“當日是屬下錯了,不該鼓動君侯南下平原,去爭雄青冀,因為現在看來,與、與衛將軍還有袁本初相比,我們實在是根基淺薄。而如今韓馥既敗,平原已經是死地,何妨北走?恕屬下直言,往渤海去,一來府君在彼處多年經營,兼有人望;二來府君只要輕騎往涿郡范陽走一趟,蕩寇將軍(公孫范)那里無論如何都要幫一幫的,屆時……”
“屆時是能保住渤海半郡還是能穩住最北面兩三座城?”公孫伯圭直接打斷了對方。“又或是干脆引這五千騎兵去河間易縣一帶隔著易水為公孫范做緩沖?以至于寄人籬下,不值一錢!”
關靖當即失色,趕緊引著西面太陽下跪請罪:“府君,屬下絕對是一片忠心,自當日高柳塞蒙君收留,便已決心為君效命終身……”
“我知道足下的忠心。”公孫瓚見狀無奈搖頭,便扔下馬鞭,俯身扶起對方。“也知道足下是一片好意……但士起,我真不愿再被人瞧不起,再被當成一文不值的東西了!”
關靖三分恍然三分無奈,卻又有幾分疑惑:“君侯,我知道蕩寇將軍乃是公孫氏嫡脈,你因為幼年往事心中有異也屬正常,可如今做主的畢竟是衛將軍,他也只是衛將軍所命的一方鎮守而已,你二人同為衛將軍族兄弟,你又與衛將軍自幼向上,便是去了也不至于居于人下吧?!”
“士起啊!”公孫瓚俯身重新拾起馬鞭,尚未抬頭時便已經冷笑不止。“你恐怕不知道,此時此刻,最嫌棄我,最視我公孫瓚為無物的人,恰恰就是這位‘衛將軍’!”
關靖愕然當場。
“他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以為我不懂他的謀劃。”城門樓上,隨著這位渤海太守負手踱步,其人的聲音愈發大變大,其中嘲諷或者自嘲的意味也愈發濃厚了起來。“但別人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跟他在一個屋子里同吃同住,在一個郡府里算賬、寫字、傳話,我看著他長大,他看著我長大……”
“前年討董的時候,幽州鄉人和族中長輩都發信質問我,問我為何不從他,但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若是從他,渤海百萬人口的基業就要直接棄掉,因為其人八成是要我引兵隨他去關中的。所以我才低三下四派人去求個將軍號,想暗示留下來鎮守一方……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三十年的兄弟,在他眼里一錢不值,他連個將軍號都不給我,連一方鎮守的資格都不給我,反而是給了什么關羽、程普這種人送了將軍印!”
言至此處,憤懣至極點的公孫瓚反而忽然冷靜下來,并對關靖說了真心話:“士起,我這人恩怨分明,自幼及長,看的起我的人,我都牢牢記在心里……我嬸娘看顧我,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你第一個投身于我,田楷引其族中子弟來奔我,王門、嚴綱愿意從我,我也不會忘記;還有族叔公孫方,族弟公孫犢愿意從我,我也心存感激;甚至我那幾個出身極差的義兄弟,我握有渤海、平原的這些日子也多有照顧。可是另一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公孫范、袁紹、公孫珣這些人,我又何嘗能忍?現在袁本初在前,你讓我不戰而逃,往公孫范處尋公孫珣的庇護……道理對,利害也對,但我心不能平!”
“那府君意欲何為?”關靖勉力相詢。
“我已經讓田楷、王門、嚴綱去準備了。”公孫瓚復又望向了城西的黃河舊瀆,彼處隨著夕陽西下,金色的閃光已經更加清楚了。“你晚上便會知道。”
關靖一時苦勸:“府君千金之軀,莫要冒險。”
“若不冒此險,我一輩子在我那族弟面前,在袁本初面前,便是一文不值!”公孫瓚凜然而應。“三十年間,眼見著我那族弟如蛟蛇化龍一般,一日日騰空而起,我也曾捫心自問,從何時從何處落后于他,倒也有所醒悟……別人不知道,士起你應該知道是哪一次吧?”
關靖仰頭而嘆:“府君是說當日出高柳塞時嗎?”
“不錯!”公孫瓚回過頭來,盯著自己最信任的下屬,不急不緩。“正是那一次!雖然彼時他官位已經遠遠高于我……可我始終不服,唯獨經此一事,卻陡然心知肚明,我這輩子是追不上他了……彈汗山火起,我一度想不顧一切回頭去尋他,卻終于只能是被敗兵裹挾回來!士起,大丈夫生于世,眼看著自己的當日的兄弟或橫行天下,或坐鎮一方,卻又怎么能忍受自己本人不值一文呢?今日我若走而投范陽,生必然是生,且將來多少有一份前途和富貴,但我這輩子就再不能在我那些兄弟,還有袁本初這個小婢養的狗賊面前抬起頭了。”
關靖聽得此話,默然無言,只是陪著自己的恩主一起立在城頭之上,靜觀夕陽漸漸沉沒在了遠處的黃河故瀆對岸,然后方在暮色之中一起離開。
到了晚餐時間,公孫瓚復又召集城中城中所有軍官、吏員、親信,卻依舊不卸甲、不去刀,而且嚴令軍官皆如此。
話說,此時的平原城內,自公孫瓚以下,大概有這么幾個要緊人物。
文自然是關靖,武為王門、嚴綱,然后又有公孫瓚在清河的遠房族叔公孫方、平原本地的遠房族弟公孫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隨軍的卜師劉緯臺……后面這位,加上家中開機房做織布生意的李移子、以及做典當生意的樂何當,其實都是安利號的附庸商賈,而且都是漁陽人,乃是公孫瓚在漁陽任職期間結交的義兄弟,算是對公孫伯圭起兵多有,只是后兩者如今并不在平原罷了。
總之,這些人或是公孫瓚心腹,或是其人同族,或是其人私交,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而此時宴席中真正居于次位的,乃是遼西田楷田公直。
要知道,田楷出身幽州世族,乃是遼西田氏分支中的佼佼者,算是遼西唯二世族,更是公孫珣、公孫瓚、公孫越、公孫范等人的郡中同僚兼少年好友……而此人之所以沒有隨公孫珣而是選擇了公孫瓚,表面上的緣故乃是他位于遼西,行事有些拖沓,在討董事起后一時猶疑,不知道是該和趙苞一起選擇畏縮,還是跟公孫珣一起闖一闖,以至于晚了一步。
但實際上,其人心態倒是和公孫瓚有些仿佛,公孫珣昔日故舊,一朝高高在上,他非但沒有攀龍附鳳的想法,反而覺得一時難以接受,更兼彼處人才眾多,他也擔心自己去了沒法重用,這才受了公孫瓚的邀請前往……亂世剛起的時候,這種人太多了,張邈、張超就是難以接受昔日盟友袁紹陡然成為‘明公’而落到那個地步的。
不過,此人來到渤海,倒是真遂了他的愿,成了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畢竟,公孫瓚據有渤海,人口百萬,加上本地武庫什么的,想拉出來一支步卒是很容易的,但想武裝起來一支騎兵,就顯得格外辛苦了。
因為一支騎兵,不僅是裝備,更重要的是戰馬,可尤為重要的乃是騎士本身。
對于公孫瓚而言,他的五千騎兵,裝備是靠著渤海武庫,戰馬是幾個漁陽義兄弟盡全力幫忙從北面收購的,而騎士就要靠公孫瓚自己的威望去邊郡招募了,田楷就是帶著不少族中子弟,并順帶招募了遼西、遼東諸多邊郡子弟與雜胡勇士,然后才來到渤海的。
換言之,這是一個真正帶著家當的合伙人,而非一般下屬。
故此,等到公孫瓚擊破北面分流的黃巾,占據平原后,他便干脆委任田楷為南面主將,還為對方私表了一個校尉之職,算是集團內唯二的兩千石,而如今更是負責整個黃河防線,掌握兩萬步卒。
當然,兩萬成軍方一年的步卒,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那五千騎兵的……這不僅僅是戰斗力的問題,更是說,這五千騎兵都是幽州人,是公孫瓚這個小集團真正的核心家當,至于那兩萬人,有渤海人、有平原人,多少更像是這五千騎兵的配屬部隊。
但無論如何,身為前線兩萬大軍兼黃河防線的總負責人,其人忽然歸來,卻是讓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當然,更措手不及的還在后面。
“叔父與阿犢守城,士起連夜回渤海,公直以下俱從我出兵。”稍進酒食后,公孫瓚便放下宴飲姿態,徑直起身。“我意已決,趁著對方大勝無備之時,今夜只提五千騎兵渡過黃河舊瀆,突襲袁營!”
宴席中人,除了一個田楷和關靖,便是白日間去整備兵馬的王門與嚴綱還有其他軍官全都陡然失色……他們還以為公孫珣白日間那番準備,晚上又讓將士披甲而來,是要乘夜逃竄呢!至于公孫方和公孫犢,前者清河世族之人,后者平原豪強之輩,就更是愕然當場了。
而此時,隨著公孫瓚話音落下,又有一名親衛捧著一條雙頭鋼槊送上,公孫伯圭便在席中接過來,然后扶槊而起,復又睥睨左右:“諸君可有異議?”
“我軍兵少!”有人硬著頭皮起身。“府君不……”
言未迄,公孫瓚眼皮都不眨一下,便直接出席,對著此人一槊下去,將此人當場刺死,看他那樣子,不像是殺人,倒像是殺一只雞。
眾人駭然,而公孫伯圭復又立在死人席前一邊以絹擦拭鋼槊,一邊復又揚聲相詢:“我剛才所言,可還有人有異議?”
關靖應聲而起:“主公……屬下有異議。”
公孫瓚聽到這個稱呼,心中微動,自然是沒有出矛,但卻依舊搖頭:“士起不用再勸,出兵之事我意已決。”
“非是此事。”關靖避席當眾俯首下拜。“屬下雖多年未曾從軍,卻依舊能騎馬作戰,請從征!”
公孫瓚終于怔住。
“主公當日用屬下的計策才進取青冀,以至于有今日危局,如今主公要去生死相搏,屬下又怎么能棄主公而走呢?”關靖抬起頭來,懇切相對。“靖愿從征!”
“既如此,”公孫瓚仰頭一嘆,也不去扶起對方,而是立在席間持槊相對。“今日你我同去,務必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公孫瓚絕非一文不值之輩,君等亦非一文不值之人!”
此言說到最后,其人復又持槊環環一周,指向周邊主人,而非只關靖,從田楷往下,連著王門、嚴綱,還有席中其他軍官,也紛紛起身俯首稱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