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想到,臨近新年,冬日夜間的黃河北岸,會猝然發生這么一場戰斗,更沒有想到這場戰斗的過程是如此干脆,結局是如此匪夷所思。
照理說,一方五千騎兵,另一方也是五千左右騎兵,堪稱實力相當;一方是董卓下屬的主力精銳部隊,一方是討董聯軍的關東盟主袁紹直屬心腹部眾;一方是董卓費勁心力挖來的并州名將呂布,一方是袁紹最倚重的武勇之士顏良。
然后,兩軍黑夜中迎面相撞……
還是那句話,照理說,這一仗應該是打的你來我往,拼個你死我活。
但實際上,天下間不講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況賈詡已經很講道理了,用他的話來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八個字足以定一戰勝負了!
一方早有預料,一方猝然遇襲;一方主帥臨陣顯威,一方主帥未戰便亡;再加上雙方都是騎兵,戰也忽然,退也忽然……到最后,不過是兩刻鐘罷了,袁紹派出的這支援軍便全線崩潰,數千早已膽寒的騎兵扔下大約幾百具同袍尸體后,倉促潰散在了黑夜之中。
有人往北面河內腹地而去,這是最知機的;有人往回身方向而去,卻被董軍追上,要么身死,要么不得不轉向而走;至于有人慌不擇路,騎著馬上了黃河金堤,然后一頭扎入結冰的河面,那就得看老天爺的意思……但不管是哪一個方向,這些潰兵都不可能再維持建制與戰斗力了。
相對應的,呂布麾下這支軍隊此戰竟然只有數十人的戰損,這簡直不可思議!
而經此一戰,從呂布開始,到下面的每一個騎卒,幾乎人人振奮!呂布不再懷疑賈詡的計策,這些來自各方的士卒也不再懷疑呂布的統帥之能,至于夾在二者中間的各層級軍官們卻是對二者都不再懷疑……一句話,這五千騎兵的血已經徹底熱起來了,然后堅信這一夜是屬于他們的!
“君侯有令,不要管那些潰兵,如此黑夜他們不可能再聚起來,全軍放開馬力,全速前行,直撲袁紹大營!”黃淵早已經重新上馬,此時正奮力呼喊傳令。
沒錯,正如其人所言,按照計劃,這支鐵騎下一步正是要去攻擊應該足足還有五倍于自己兵力的袁紹大營!因為此時在五社津北岸渡口駐扎的袁本初做夢都不會想到,在他向上游放出五千百騎兵后不久,卻居然要從同一個方向遭遇到差不多數量騎兵的襲擊!
怎么來的?天上掉下來的?
真要是天上掉下來的也該去防備天上才對吧?
然而,這就是戰場,自古以來,戰場之上,匪夷所思卻有跡可循的事情總是在不停發生著,讓人驚嘆之余卻又恍然而悟。
話說,為了攻其不備,夜色中呂布引手下五千騎兵沿著黃河金堤一路向東疾馳,但臨到中夜,距離對方大營不過五六里路的時候,眼神極佳的其人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五社津袁紹大營時,就已經漸漸生疑。而等到距離彼處兩三里路的時候,他更是讓全軍止步下馬,伏在黃河金堤陰影下靜候,然后他本人親自登堤遠望,面色陰晴不定。
前方袁紹大營燈火通明本在意料之中,畢竟上游小平津火起,而且之前剛剛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騎兵援軍出營往向上游出發,那營中保持照明,中軍等待消息也屬尋常。
實際上,此時黃河南岸被董卓控制的五社津那里,也同樣燈火通明,可以想見,胡軫與五社津都尉也應該正在盯著上游火光驚疑不定。
但是,袁紹大營這里,決非只是保持照明,從呂布這里居高遠遠望去,只見彼處那大營四門大開,中間往來兵甲無數,似乎竟有一支數量極多,甚至可能多達萬余人的軍隊正在營內營外列隊整肅,準備出營作戰!
此情此景,呂布和其下屬一時心驚肉跳,暗道不妙!
“君侯,這般情形該如何是好?”黃潛九小心湊到呂布身邊詢問。“彼處賊人莫不是在準備第二撥援軍?怪不得之前第一波兵馬只有四五千騎兵……那應該是先頭部隊才是。”
呂布面色陰沉,并不答話……他有心想罵一句賈文和失策,卻無論如何都沒臉開口。然而,且不說賈詡為何沒有料到眼前情形,只以呂布本人而言,卻是分外不甘!
但不甘又如何呢?此時難道要引兵向前與這近萬披掛整齊的軍隊在總兵力可能有兩三萬人的袁紹大營處交戰?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而若是全軍后退,退到一個安全距離,確保袁紹大營中的其他軍隊來不及支援這支部隊,然后再進行伏擊又如何呢?
答案是沒用!因為若是讓這支軍隊明火執仗向上游進發足夠距離的話,之前被沖垮到南北兩個方向的顏良部潰兵游勇,必然會紛紛往彼處匯合,呂布這支奇襲軍隊的存在便會立即暴露。
甚至說,哪怕是干等下去,說不定都會有潰兵回來,向袁紹大營報告軍情。當然了,這個已經無所謂了,因為眾人在金堤上居暗觀明,窺的清楚,那近萬部隊已經開始分成四路,各自出營了,按照這萬余部隊的速度,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來到此處,并發現這里藏著五千敵軍了。
呂布愈發不甘。
但是,僅僅是片刻后,呂奉先便瞪大了眼睛,然后狂喜難耐!
原來,這支部隊分成四路大舉出營以后非但沒有往上游而走,也沒有明火執仗,反而是跟自己這支軍隊一樣,偃旗息鼓,以一個極寬的陣型往黃河金堤下的陰影處而去……呂布哪里還不明白?這支部隊根本不是去上游的援軍,而是看到上游火起,決定趁勢渡河,襲取對岸的五社津!
“這真是……”周圍軍官儼然也醒悟了過來,黃淵連連搖頭。“賈都尉果然厲害!也是天意讓君侯成功!”
呂布冷笑一聲,理都不理這些下屬的言語,只是靜靜等候戰機。
而戰機也說來便來,眼瞅著那支萬余眾的袁軍鋪陳開來,然后紛紛涌上金堤,又小心下到封凍的河中,呂布不再猶豫,即刻下堤,翻身上了自己的的盧寶馬。
那一群軍官也紛紛聚攏到了呂布馬前。
“記住了,待會全軍舉火,隨我直沖敵營,臨到營下,先扔火把放火,然后便繞寨肆意襲殺!但盡量殺戮之余卻務必依照按照賈都尉所言,不要戀戰……不管如何,各部見河中兵馬回援,就立即撤回,咱們沿金堤合流……記住了嗎?”說到呂布再無顧忌,竟然是一聲大吼。
眾將各自凜然,竟然也是不再掩飾,直接應聲,然后便紛紛歸隊準備。
呂布立在的盧馬上,持矛睥睨前后,而稍待之后,竟是不急不緩,一路輕提馬速,順著金堤往在五社津北岸渡口后設立的袁軍大營而去,五千用麻布包裹著馬蹄的鐵騎則跟在其人身后,大搖大擺,一路向東。
大約行得距離袁軍大營不過數百步外,甚至有些望樓已經發現了暗中影影綽綽的人影……當然,彼輩只以為是自家軍馬,卻是半點警惕全無,居然也不管不問……不過呂布卻自己忽然駐足。
其人迫不及待,根本毫不掩飾,只是一聲令下:“舉火!”
早有準備的五千鐵騎相互協助,立即點燃了此行兩根備用火把的第二根,一條火龍幾乎是瞬間在袁軍大營西側顯出身形。
袁軍西側望樓上的士兵目瞪口呆,竟然不知所措。
而接下來,呂布也不再下令,卻是抬矛相對敵營,放聲而言:“洛中故人,九原呂布,前來拜會袁車騎!”
話音剛落,其人一馬當先直驅敵營,五千鐵騎手持火把疾馳跟上,四面繞營放火。毫無防備,甚至兵力顯得有些稀疏的袁軍大營登時火起。
回到一個多時辰前,眼見著上游小平津王匡大營火起,早早接到王匡傳訊,知道王匡主力不在小平津的袁紹即刻調度兵馬,卻是準備大舉救援友軍的。
然而其人一邊下令集合軍隊,一邊召集高級將軍與幕中智謀之士商議援軍首領人選,還有進一步對策時,卻有一人上來便反對他的救援計劃。
“敢問明公,之前是否是明公感慨于衛將軍如臂使指,驅北地諸侯如下仆,名為合盟,實為君臣呢?”問話的乃是潁川辛評辛仲治。
話說,其人早在袁紹尚居家養名之時便有所追隨與襄助,不過后來黨錮解開,他一度歸家自行出仕,卻是暫時離開了袁紹。而此番荀彧歸鄉,正逢冀州牧韓馥派兵回鄉接家人去鄴城,便勸諫荀氏以及潁川世族趁機去冀州以避家鄉戰亂。有部分人沒去,但也有不少人選擇認可荀彧的見解,然后舉族往鄴城而走。
其中,陳氏、部分荀氏、鐘氏沒有離開,而辛氏、郭氏,和另一半荀氏卻是一起出動,來到了冀州,借韓馥來求得庇護。后來,韓馥選擇依靠袁紹來防御公孫珣,派出了大量援軍和糧草來河內支援袁紹,這些世族精英因為多與袁紹是故識,所以多有來河內軍前效力之人。
辛評作為當日故人,自然是上來便得到了信重,而此人此時出言,袁紹也是立即有所醒悟。
話說袁本初早早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他被董卓逐出洛陽后,一開始還是想回去的,包括組織討董的前期階段,也是真心想回去的……畢竟嘛,那是洛陽,政治意義毋庸置疑。
然而,眼見著公孫珣整合北地,出兵雁門,袁紹卻是動了一些別樣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如今天下能對他袁本初構成威脅的不過是區區三人,一個董卓、一個公孫珣、一個袁術,董卓、袁術且不提,公孫珣之所以能如此,靠的明顯是地盤和兵馬。
于是乎,理所當然的,袁本初便有了壯大實力之意,不說就此割據,最起碼是有了試圖全方位控制關東聯軍的意思。包括之前他不愿意去酸棗露面,還擺出盟主的架勢對那些諸侯呼來喝去,與其說是與袁術慪氣,與其說是小人得志,倒不如說是在利用自己在討董大局中的必要性,對關東諸侯進行一場服從性測試。
當然了,結果很讓人失望。
但來不及多想,很快,就在數日前,隨著酸棗聯軍的兀自歃血會盟,董卓居然鴆殺廢天子劉辨,卻是在政治上再度將了袁紹一軍,而這位自表為車騎將軍的昔日天下楷模,也是陡然醒悟,確實要放棄政治上的努力,用地盤和兵馬來解決問題了。
那么地盤和兵馬何處來?
此時此刻,最簡單,也確實是最合理的掠奪對象,恰恰是這些關東諸侯——全面統合關東聯軍,收編其中的服從者,兼并其中的反抗者,才是袁紹如今的首要任務。
當然了,得打著討董的旗號,利用好聯軍盟主的身份才行。
所以說,當辛仲治其人有所提醒后,袁紹自然立即醒悟——雖然王匡向來恭順,但此時乃是趁機吞并王匡的絕佳時機!
操作的好,本就在屁股底下的河內便可以直接入手了。
“五千騎兵,一萬步卒,未免太多了些,不劃算。”許攸也捻須對辛評的意見表示了認可。“盡出營中五千騎兵就足夠了!”
“不錯,雖然王匡王太守今日下午去了更上游的地方,但小平津有危險,他才是最著急的人,其人必然再引全軍回師救援。”逢紀更是暗戳戳的提出了坐山觀虎斗,再趁勢吞并的意思。“不妨讓王太守先行奮戰,我軍以騎兵之利馳援,觀察形勢,確保小平津不失便可。”
對此,已經完全領會一眾幕中智謀之士意思的袁紹頷首不止,這才派出了區區五千人的騎兵部隊。至于說,顏良之前之所以有所猶豫,不是不敢戰,也不是不知道該怎么戰,而是他早就受到提點,要利用好騎兵優勢,確保王匡實力大損后再出兵保住小平津。
只不過,他此番倒了八輩子霉,遇到了一個呂布和賈詡的組合,來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友軍沒事我先亡,倒是讓人唏噓。
而顏良既然引兵而走,一萬步卒也已經裝備完畢,卻又要解散歸營,而許攸卻是忽然趁機建議,何妨趁機奇襲河對岸的胡軫部,以確保此戰勝負?
畢竟,這還在打仗,在討董,偏偏敵人首先開戰示威,那正該打回去,所謂以其人之道還諸彼身,以正視聽!
于是乎,袁本初稍一思索,也覺得如此計劃最是靠譜,便愈發大喜,并即刻以文丑、張郃、高覽、韓猛等軍中出眾四人為將,引兵偷襲對岸五社津,甚至還親自帶著諸位幕中智謀之士將四將和他們的兵卒送上了大堤……這便是之前呂布等人剛到時看到的情形了。
而就在四將引兵小心翻過金堤,南面轅門外的袁本初還有諸位名士尚在等待對岸火起時,未曾想,對岸火沒起來,自家營地西面卻陡然出現了一條火龍!然后又遙遙聽到呂布臨營示威……還來不及多想呢,周邊便已經火起,甚至立即就看到有零散董卓軍騎兵出現在了視野中。
“明公速速入營稍避!”郭圖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上前便拽住了袁紹。“營中尚有萬五余人,四位將軍也會即刻回援,賊人既然是突襲,必然兵力不多,最多只是放把火,然后繞營燒殺一番便走……他們是不敢入營的!”
然而,披掛完全,威風凜凜的袁紹卻只是憤然甩開對方雙手,然后昂然而對:“大丈夫既然欲為天下事,豈可入營而望活?不就是呂布嗎?當日顯陽苑我對上董卓與呂布時已然退了一次,今日絕不再退!”
周邊無論是一眾幕中智謀之士,還是尋常軍官,倒是都不由誠心佩服起了這位四世三公的名門之后,也紛紛打起精神,表示要隨袁車騎共進退。
“淳于瓊何在?”袁紹既然提起勇氣,便繼續指揮若定起來。“你速速集結兵馬,順著營寨外墻去西面迎戰呂布,只要纏住對方片刻,等文丑他們折返,便可大勝!”
淳于瓊乃是潁川人,資歷深厚,當日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其人便名列其中,地位可見一斑。
而其人接到命令,倒也毫不推辭:“車騎將軍敢立定不避,瓊又何敢擅退失節?”
袁紹大喜過望,便學著傳聞中公孫珣的姿態,親自拔出佩刀遞給對方,以示信任,而淳于瓊接過刀來,也不多言,只是直接轉身讓人打起旗幟,便雄赳赳氣昂昂,翻身上馬,一邊收攏士卒一邊往西面迎戰去了。
自袁紹以下,到周邊諸位智謀之士,紛紛捻須感慨其人姿態。
但是,未及淳于瓊驅散些許涌到附近的董卓軍,卻見到火光中數百鐵騎自西面迎面閃出,一邊放火一邊殺戮,正與淳于瓊撞了個當面。
而其中為首一人,鶡冠鐵甲,黑氅白馬,手持一桿長矛,馬上斜掛著一副弓箭,當先殺來,正是董卓新任虎威中郎將呂布呂奉先。
兩位洛中故人相見,淳于瓊先是一驚,便趕緊勒馬,然后準備遙遙搭話。但呂布見到對面之人,倒是不驚反喜,其人根本懶得理會對方言語,只是從容將長矛掛在的盧馬的另一側,便取下弓矢,遙遙一箭,就把兀自勒馬立身,以至于成為活靶子的淳于瓊給射翻在地。
箭矢正中面門,箭頭全沒,儼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憐這位資歷極深的洛中名將,不及施展才能,卻深夜中箭,一命嗚呼,讓人惋惜……時年三十八歲。
百余步外,袁紹眼見著這么親近熟悉之人就這么干脆利索的沒了,也是一時駭然,而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應,忽然間,對面火光中,居然有人驚喜大喊:“君侯且看,那人便是袁本初,我曾在洛中隨你見過此人的!”
剛剛收弓換矛,正準備殺散淳于瓊尸體后這一團人馬的呂布聞言不由一驚,而他抬頭望去,又如何不認得袁本初?也是不由驚喜過望,然后一邊打馬前驅,一邊望著袁紹再度收矛取弓。
可憐袁車騎片刻前還準備要‘為天下事’,這一刻卻又登時驚的七魂散了六魄,以至于渾身發冷,寒毛倒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