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距離董卓廢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而淫雨綿連之下,與一日三驚的洛陽相比,洛陽周邊地區卻陷入到詭異的安靜中。
直到這一日,與洛陽一河之隔的河內,忽然傳來了一封檄文,登時驚破了一眾逃亡之人的失措,并讓他們愈發不知所措起來。
“今有董賊犯上,挾天子而令群臣。
昔諸呂為亂,平勃奮起;莽逆篡朝,竇融憂心。蓋因其忠臣不發,則社稷難安。
西涼董賊,嘗自稱忠良之臣,虛偽示人,然一朝得勢,歷觀載籍,暴逆不臣,貪殘酷烈,於卓為甚:
擅行廢立,鴆殺太后;殘虐百官,荼毒百姓……”
“這些就不要念了!”河內修武城中,因為連日陰雨而頭疼病復發而躺在榻上的袁紹忽然憤憤扔下了額頭上的熱敷毛巾。“董卓做的事情,我比他公孫珣清楚!跳過去,找要緊的來。”
“是。”手持一張版印布告的侍者趕緊往下看去,然后張口就來。“因天下失望,順宇內推心,今有大司馬領幽州牧,光武嫡傳東海王之后劉虞,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又,常山太守董昭,愿于七月二十二日,祭祀北岳,以定人心……”
“你且住!”剛剛起身親手為袁紹擰上一個新熱毛巾的郭圖忽然回頭喊停了侍者。“董昭董公仁不是常山都尉嗎,如何變成了常山太守?”
“這還用問嗎?”一旁坐著的許攸撇嘴言道。“就北面那局勢,大司馬和衛將軍、右將軍在一起,表個太守什么的,誰還敢不認?而公孫文琪那人,此番若不趁機清洗一二,反而有些奇怪,如我所料不差,除了常山,之前空著的遼西太守位置,還有廣陽那幾個郡,恐怕都被他趁機一口吞下了……接著念。”
侍者無奈偷看了面色陰沉的袁紹一眼,然后繼續念到:“今邀幽冀之地,南連三河,北盡遼遠,東含渤海,西并太行,鐵騎成群,玉軸相接。廣陽紅粟,倉儲之積靡窮;遼西白馬,匡復之功何遠?又衛將軍天下名帥,若以各路兵馬糧草屬之,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念著念著,這侍者自己就意識到念錯了……袁紹只讓他念關鍵的話,可沒讓他把下面這段鼓吹軍事能力的段落給念出來,但是文章確實好,他念著念著就念禿嚕嘴了,于是又趕緊停下。
但此時已經晚了,實際上聽到這一段后,室內十余人俱皆變色……這時候這群聰明人誰還不清楚,會盟的實際盟主恐怕正是公孫珣,而非是在檄文上大包大攬,但之前就有傳言被軟禁的劉虞。
“虛言恫嚇而已!”就在這時,一旁一直沒吭聲的逢紀忽然起身。“衛將軍雖然控制幽州,可他岳父所領塞外五郡太遠,若是從彼處出兵,誰來支持后勤?所以其人所依仗的,不過就是他持節所督九郡,而這九郡中,遼西、右北平、代郡、上谷,都是公認的貧土窮郡,而倉促間所能支持他遠征數千里的,其實只有他這幾年廣陽三郡屯田所得,還在遼西耗費了極多……那點糧食,支撐不了多少軍隊往洛陽去。”
“可若是他打著討董的旗號,一路南下冀州,順勢吞并河北又如何呢?”許攸不以為然道。“又或者是冀州各處郡國長官紛紛響應他的檄文參與會盟又如何呢?幽州兵強,卻人口稀少、經濟窮困,不足以支撐大軍遠征,這是實話。可冀州九郡,沃野千里,商貿發達!這些地方的人真要是都去了常山,屆時,可就不是能不能去洛陽的問題了。”
逢紀當即語塞。
“都不要說了,念完再說。”袁紹扶著額頭上郭圖擰上來的熱毛巾,卻是有些語氣冷峻了起來。“你接著念。”
侍者不敢怠慢,立即持著檄文繼續念道:
“又曰: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受命寄于爪牙,或持符臨于江海。靈帝獨夫,禍亂天下,不值一曬,然漢室四百年基業,忠豈忘心?今虞欲以衛將軍為將,持節清君側,奉天靖國難!望天下諸公共立勤王之勛,無廢漢室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好一個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聽到最后一句,袁紹忽然直接從榻上翻身而起,而且第二次扔下了額頭上的熱敷。“這是檄文是哪個人寫的?”
“嗯……”侍者趕緊去翻看。“回稟主公,上面說了,河內溫縣王象執筆!”
“真是如椽大筆,可醫天下!”只穿著中衣,赤腳立在房中的袁紹怒極反笑。“半日頭疼,居然一朝散盡。只是我麾下為何沒有如此出色文筆?而且這王象明明是河內人,卻跟著公孫珣去了常山!傳出去,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我,不識人才?”
旁邊逢紀欲言又止,很明顯,是看到袁紹正在氣頭上,所以把話收了回去。
孰料,袁紹眼神銳利,一眼便察覺到了:“元圖有話說?”
“明公!”逢紀起身答道。“據我所知,此時河內就有一支名筆,唯獨其人在何大將軍麾下時,多有與明公為難之事,所以未必敢來。”
“你說的可是陳琳陳孔璋?”袁紹當即失笑。“陳孔璋當日為大將軍主簿,為人臣而盡忠職守,我怎么會怪他呢?既然他也逃難到了河內,這樣好了,立即去備禮物,過兩日,我將當面去延請他。不過在這之前,你要先替我表達一下善意,莫把這位天下聞名的才子嚇跑了。”
逢紀當即點頭坐了回去。
“且不說好文章了。”袁紹再度坐回到榻上,卻是環環拱手言道。“諸君,你們都是天下聞名的智謀之士,此番又主動隨我來河內,咱們就不用說什么多余的話了……請諸位教我,這檄文應該是十余日前發出的,換言之,常山那里咱們已經來不及阻止了,而如今局面,我袁本初又該如何?”
“不用如何。”袁紹話語剛一落地,旁邊坐著的許攸便當仁不讓。“為今之計,只有一策……不過本初,我能否先問你三個問題?”
“子遠請說。”袁紹一臉嚴肅的站起身來,居然赤腳當面對許攸行了一禮。
饒是許子遠平日里自恃智謀,此時也不得不主動起身避讓,然后等到袁本初重新做回榻上,方才在房中諸多謀士的注視下正色相詢:
“其一,董卓是敵是友?”
“是敵非友!”袁紹幾乎不假思索。“我們在河內蹉跎一月有余,若是真有所得,那便是認定了董卓此人不可理喻!其人雖然看似想要和解,卻作威作福,無所顧忌,殺太后、鞭尸何苗,這幾日更是因為政事人事不遂心而擅殺大臣以立威,為此,不知道多少人掛印而逃……如此人物,怎么可能為友?”
許攸緩緩點頭,卻又繼續向前逼問:“其二,公孫文琪是敵是友?”
袁紹怔了一下,但僅僅是怔了一下,便立即給出了一個答復:“此人非敵非友,也既敵且友!”
“本初此言甚是!”許攸一聲長嘆。“就是這個意思……如今董卓這個人,怎么看怎么都是個不可理喻之輩,我們跟他之間無話可說。而這時候,公孫珣沒有像咱們之前擔憂的那樣與董卓聯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應該謝謝人家,否則咱們這些人就只能遠遁山海了。”
袁紹居然很嚴肅的點了下頭。
“但是反過來說,我們都還一團亂麻的時候,都還需要時間認定董卓是不可理喻之輩,可公孫文琪此人現在居然已經開始要在常山會盟河北義士了,那他本人又是什么時候下定決心討董的呢?”許攸厲聲詢問。“其人何其迅捷?何其果斷?!而無論是其人此番討董功成,來個先入關中者為王,又或是按照我剛才所言,南下趁勢吞并整個幽冀,效光武規大河以北,那我們又該如何?本初,如此人物,咱們是一定要立即就提防起來的!”
袁紹連連頷首不斷。
“其三,”許攸復又問道。“敢問本初,這天下州郡長官于你而言是敵是友?你憑著袁氏宗子、黨人魁首、誅宦首領的身份能否將他們拉過來?”
“關西不提,關東河北,大多是友!”袁紹立即反應了過來。“我明白子遠的意思了,你是讓我假裝不知道這個檄文,現在就在洛陽周邊這一帶組建自己的會盟,自任盟主,與公孫文琪分庭抗禮,爭奪盟屬!”
“此舉非只是爭一時之氣。”許攸再度迫近對方言道。“此時咱們自己組織會盟,有兩個天大的好處,或者說長處……首先,咱們就在洛陽周邊,對付起董卓來,與隔著兩千里路的公孫珣相比,實在是方便的多,也容易成事;其次,咱們趁機把周邊郡國長官都拉過來,讓公孫珣難以擴張前壓,大家都是討董,他總不能在我們辛苦打董卓的時候在身后偷大家的地盤吧?這樣的話,天下人怎么看他?這就叫,攻洛陽而守昌平,同時豎起本初你的權威,一舉三得!”
袁紹探身握住許攸的手,懇切相對:“子遠的謀略我是向來服氣的!不用等過幾日,我現在便去拜訪陳琳陳孔璋,請他為我寫一篇討董檄文,號召周邊郡國長官隨我共謀大事!”
“子遠先生的計策確實出色。”旁邊的郭圖聽了半晌,忽然插嘴,但居然是在稱贊許攸。
許攸不禁好奇看了過來。
而果然……
“但是,在拜訪陳琳之前,明公尚差一樣事物。”郭圖捻須而言。“敢問明公,公孫珣是衛將軍、持節督九郡軍事,兩個捧他的人是大司馬領幽州牧,與右將軍領遼東太守……明公想做周圍州郡長官的盟主,該用什么身份?”
“那公則以為呢?”袁紹果然鄭重了起來。
“我意……”郭圖忽然失笑。“之前衛將軍不是不受這個車騎將軍的任命嗎,明公何妨自表為車騎將軍,署理關東朝政?反正他公孫珣不也私自表了太守嗎?”
袁紹大為心動。
而許攸卻是一聲嗤笑,然后坐回到了原處。
“那又該以什么名義發起會盟呢?”袁紹聽到嗤笑,也覺得有些尷尬,便趕緊再問。
“這個簡單。”逢紀不以為意道。“最近從洛陽罷官逃走之人那么多,隨便尋一個有豪杰氣概的,讓他偽作三公書信,或者干脆矯詔,學那個北面的大司馬一樣號召討董,明公只做盟主便是,不必爭這個發起人與地主。”
袁紹愈發頷首不止。
而就在此時,忽然間,房外一片喧鬧,然后又有專門負責傳送訊息的侍者前來匯報。
“何事?”袁紹轉身相詢。
“回稟明公。”來人滿身雨水,就在舍外廊下拱手回報。“懷縣北面射犬邑的河內屯駐司馬成廉,忽然引兵冒雨往北面去了,一同往北面走的還有之前在溫縣的公孫越與何大將軍家眷……”
“這等小事無所謂的。”逢紀想都不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必然是公孫越收到了他兄長的檄文,讓成廉護送他去北面朝歌找關羽,或者去波縣尋牽招,甚至再往北去趙國尋審配也說不定……不必理會。”
袁紹自然也不以為意……既然此時大家都要討董,便是‘盟友’,而那何進家眷如今也沒幾個緊要人物,想來是公孫珣看在他與何進交情上援護的,更不值得在意。
“還有一事。”此人復又拱手言道。“剛剛洛中傳來消息,豫州牧黃琬被征召入朝,新任豫州刺史為孔伷,然后后將軍以送此人赴任的名義也出逃了……他應該是去了南陽。”
袁紹心里一陣膩歪……自己這個弟弟,便是出逃也不跟自己走一路,而且南陽那種好地方,當時他袁本初怎么就沒想到呢?只恨自己當時太過慌亂。
“還有一事!”這侍者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袁紹臉色,然后低聲言道。
“說!”逢紀主動代袁紹問道。
“回稟明公與諸位先生。”此人不由松了一口氣。“就在剛剛,陳留那邊送來一封檄文與一封私信,乃是上月月底出逃的曹操,此人居然自稱手上有三公書信,說是三公有命,要關東義士匯集討董,重振朝綱……其實此事端是可笑,畢竟,太傅如何會與他書信而不與咱們明公?”
屋內眾人面面想覷,而袁紹怔了半日,卻是赤腳向前來到門內,然后復又失笑折返。
倒是一旁的逢紀,忍不住黑了臉:“你如何知道太傅不會與曹孟德文書?記住了,曹孟德與咱們明公,乃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與他便是與咱們明公!懂了嗎?!”
此人慌亂應承,不必多言。
倒是許攸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門前,然后捻須看起了連日不止的雨水,并微微動容:“真是一場及時雨啊!”
常山真定,正在準備會盟和出兵事宜的公孫珣也在仰頭看著頭頂的雨水,卻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話說,中平六年,公孫珣的存在確實催化了某些事情,讓原本應該晚上數月才發生的事情,紛紛提早,而且變得劇烈和緊湊起來。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他改變不了的……這一年,由于夏日連綿不斷的雨水,導致了大漢朝遭遇到了大面積的水災,但如同所有大面積天災一樣,落在史書中,不過是‘郡國多大水’一句話而已。
“君侯!”由于是在家鄉,而擔任會盟警戒事宜的趙云忽然匆匆來報。
“何事?”公孫珣的目光終于從頭頂雨水處轉過了過來。
“渤海公孫都尉的使者到了。”趙云言簡意賅。
公孫珣緩緩頷首。
“來使說,渤海太守現在是袁本初,卻并未到任,而他身為都尉,若是再輕易離開,渤海將無人可制。”趙云低聲匯報。“所以,實在是沒辦法過來。”
“大兄這應該是在向我討官吧?”公孫珣扭頭朝一旁默不作聲的韓當幽幽嘆道。“總不會是不服我吧?”
韓當當即一聲干笑,引得公孫珣也是一時失笑。
————我是各懷鬼胎的分割線————
“太祖既發檄文,號召河北義士盟常山,范為涿縣令,聞之,即往受命;越在河內,聞之,即隔太行北走;瓚為渤海都尉,聞之,遣使往常山,求渤海太守,不得,遂遣使河內謁袁紹,復求太守。”——《世說新語》.忿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