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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曹孟德暑日懷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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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末,下午時分,豫州潁川郡長社,烈日驕陽。

  “這五官中郎將到底是何意?”

  長社城墻上,看著西面密密麻麻的浩蕩黃巾軍營,性格向來以激烈著稱的朱儁憤然難平,居然一拳錘在城墻上。“我軍四萬被賊人十萬大軍困在此處,他引如此浩蕩軍勢,卻只駐扎在十幾里外的洧水后面坐視不理!這都三日了,為何還毫無動靜?若是他能提大軍渡河,以黃巾賊的戰力,咱們兩面夾擊,賊人早就全軍潰退了!”

  “公偉且稍安勿躁。”相處十余日,年逾五旬的皇甫嵩早已知曉對方脾氣,于是當即在旁笑道。“公孫中郎將雖然軍勢浩大,但其中一萬倒是在東郡臨時招募的,不堪一戰。而若是以一萬兵輕易渡河來此處援助,怕是反而要擔憂后路……”

  “義真兄的意思是……他是膽小不敢戰了?”朱儁當即嗤笑一聲。

  “怎么會呢?”皇甫嵩望著北面遙遙可見的洧水一聲長嘆。“依照這位往日的舉止、戰績來看,他怎么可能不敢戰呢?依我猜度,他應該是在思索破敵之法。”

  “那便是不想戰了。”朱儁依舊冷笑。“全軍渡河來攻難道不是破敵之法?此時不動,無外乎是想看你我出丑,乃至于坐等我軍拼死一戰,他再坐收全功!”

  “將軍!”

  “中郎將!”

  就在這時,不待皇甫嵩再勸,旁邊卻是忽然閃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人,相貌雄偉,眉毛粗厚,眼神銳利,頭戴一頂赤色幘巾,操著徐揚口音,卻正是昔日參與過征討彈汗山的吳郡英豪,佐軍司馬孫堅孫文臺。

  另一人,身長八尺,容貌威嚴出眾,佩劍鹖冠,卻又眼神純凈,說的是洛陽雅音,乃是公孫珣的師弟,北地名門之后,護軍司馬傅燮傅南容。

  二人搶了個話,然后傅燮當即禮貌的在城頭上后退了半步,而孫堅倒也當仁不讓。

  “將軍。”孫文臺懇切言道。“昔日我從臧中郎將出塞擊彈汗山,曾經奉命去夏育處傳遞消息,當時全軍皆退,獨公孫將軍一人引兵向前,燒彈汗山而返,全軍皆賴其生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其人是個真英雄!恕在下冒昧,如此英雄絕非坐收漁利之輩!”

  “中郎將。”傅燮也隨之拱手道。“我與公孫將軍同學于恩師劉公門下,雖然相處時日不長,但其人既然為劉師所重,素有稱頌,想來必然不會有負德之行!”

  “不錯。”孫堅復又言道。“我此番從徐州過來,路上便聽人說,公孫將軍破廣陽黃巾后,便不顧律法,跨境擊賊,自請南下,其言有‘不負天下’之語,聞之讓人壯懷激蕩,至今讓人心緒難平。”

  話說,孫堅是朱儁的小老弟,手上有他自己招募的千余淮揚子弟;傅燮是皇甫嵩的涼州小老弟,更是北地名門出身……二人此時都任千石軍司馬,獨領一軍,身份、地位、信重在兩個持節中郎將跟前都是數得著的。

  故此,他們二人一起開口,倒是讓朱儁和皇甫嵩各自神色有異了起來,再加上公開貶低一個和他們身份一樣的持節中郎將終究是有些過分的,就只好訕訕幾句,不再多言什么了。

  當然了,不言歸不言,卻不代表這兩位持節中郎將心里沒想法。

  其中,朱儁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剛’,歷史上他從年輕一直‘剛’到死,也算是給‘剛’這個字在史書上做了一個完美的注釋。所以雖然看在周圍人都勸的份上不好再扯什么,但他心里始終是對公孫珣不來過河存了幾分偏見。

  至于向來善于做人的皇甫嵩,則是另有想法。

  皇甫嵩也有意見,但他的意見不是針對公孫珣這個人的,而是針對公孫珣這路援軍的……說實話,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暫時示敵以弱,居然讓朝廷急的添了一路援兵過來!

  沒辦法,誰能想到公孫珣只花了二十天就將東郡黃巾一戰而覆,并掃蕩一空呢?

  可是……真不需要啊,他皇甫嵩真的只是示敵以弱而已!他已經找到了破敵之法,并準備瞅準時機實施了,結果忽然間就來了這么一個援軍,反而讓原本已經松懈下來的波才警惕了不少好不好?

  須知道,眼前的黃巾軍統帥波才出生潁川大族,很早便開始持家并操作潁川太平道的活動,算得上是有上位者的歷練。而在潁川這個地方長大的豪族子弟,想來也是讀過書的,同時他還年富力強。

  實際上,在皇甫嵩看來,此人確實是個有些頭腦和水準,甚至是用兵天分之人,不然也不會擊破朱儁,然后又抓住戰機逼近到長社,還操持十萬大軍如此井井有條了。甚至可以說,這么一個人,本身的唯一缺陷便在于軍事經驗不足罷了,所以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破綻。

  而如今,此人陡然警惕起來,那皇甫義真心中那個有些奇襲感覺的計策,便不免降低了不少成功率,著實坑人!

  一言以蔽之,公孫珣的到來,讓兩位持節中郎將都有些不滿起來!

  但不滿歸不滿……仗還是要打的!

  此時此刻,不算民夫、后勤,十萬黃巾大軍在長社西面,自長社城南到北面洧水,一路連營二十里有余!而漢軍在長社城中兩萬、城東兩萬,共計四萬相互連結堅守!

  其中,黃巾軍背靠幾乎全面淪陷的潁川、南陽,后勤充足,民夫輸送軍糧、器械不斷;而漢軍也背靠陳留,勉強能保持后勤供給……故此,兩軍半是對峙,半是圍困,形勢頗為緊張。

  最后,居然又有兩萬自東郡呼嘯而來的援軍,隔著一道區區洧水,坐觀這邊的十四萬大軍對峙,并把形勢攪得更加微妙起來。

  “將軍,吃瓜!”洧水北岸,魏越打馬而來,卻居然從馬后拎出半筐瓜來,并親自尋出一個最大的在河中洗干凈了才給公孫珣恭敬遞了上去。

  話說,公孫珣單衣束冠,此刻正端坐在洧水北岸一個小坡上的大樹下,然后遙望河對岸的黃巾大營。所謂迎面夏風習習,頭頂蔭涼怡人,腳下水流不停,本來就夠神清氣爽的了。而如今居然又有瓜吃,戰場之中倒是難得有了幾分愜意的感覺。

  “孟德兄不來吃瓜嗎?”公孫珣遙遙捧瓜朝著赤腳立在河中的曹操致意。“你都盯著對岸看了半日了……不累嗎?”

  “賊軍如此勢大,如何有心思吃瓜?”曹操頭也不回的應聲道。“文琪,賊眾十萬,連營二十里,我們只是隔河相對嗎?”

  “那你以為我該如何呢?或者說孟德兄另有決斷?”公孫珣不以為意的掰開了手里的香瓜。

  沒錯,這年頭西瓜和葡萄一樣還不是很普及,但香瓜卻是本土作物,極為普遍。

  歷史上,曾清楚記載東吳市場上有夏日賣瓜之人,甚至此時河對岸孫堅祖上就是種瓜發家的,漢代詩文中的瓜果二字就是更是普遍了……而想來,應該就是多指香瓜而非西瓜。

  換言之,公孫珣這個吃瓜圍觀之人是有些掉價的……堂堂持節五官中郎將,配著雙印雙綬,號稱天下名將,卻連個西瓜都吃不起!也難怪人家就在洛陽廝混的曹孟德看不上了。

  “我……”曹操本想說自己提本部那幾千兵先過河去救的,但瞅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黃巾軍大營,到底是心虛,便又把話咽了下去。“我是說,眼前局勢勢如危卵……”

  “危卵?!”公孫珣一口吐出了幾片瓜子,臉上嘲諷之意不要太明顯。“彼方雖然有十萬大軍,可皇甫將軍與朱將軍那里也有四萬大軍,還有一座城池可以依靠……如此局勢,怎么就變成勢如危卵了呢?”

  br/“是啊,四萬大軍又有堅城可以依靠,還是朝廷精銳,如此軍勢對上十萬黃巾賊,與其說是被困,倒不如說是對峙吧?”

  “如此局面,哪里需要我們去救?”

  “天氣太熱,不如呆在這里多歇幾日。”

  “要我說,等他們打出狗腦子來,我們再全軍渡河,從賊軍背后狠狠的來一下,屆時賊軍首領必然被我們所獲,斬首也應該我們最多……”

  魏越和幾名北軍司馬廝混的極佳,幾人一邊吃瓜一邊附和著公孫珣,但這種捧場面的話,卻說著說著就極不像話了。

  “還是官軍處于下風的,也確實算是被困。”曹操瞇著眼睛從河中走上來,立即打斷并糾正了魏越和幾名北軍軍官的言語。“皇甫將軍和朱將軍并不是被困在長社城里,而是被困在長社……其中關鍵就是這條洧水。”

  公孫珣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語道破漢軍困境的曹孟德,這廝果然是個天生的將軍,這才出來領了幾天兵,就已經有如此眼力了。

  “洧水在咱們眼前是自西向東。”曹孟德繼續對著幾名北軍軍官還有魏越侃侃而談。“可在咱們下游十里處卻又陡然轉向南面而流,將長社城包了進去。而這條河雖然不是很寬闊,甚至還可以行船輸送物資,但若想要在十萬黃巾賊的跟前強渡四萬大軍,無異于癡人說夢……所謂官軍被困,其實是被黃巾賊困在了這條洧水身前!現在的情況是,長社官軍不敢過河,亦不敢棄城,宛如陷入死地,而賊軍卻毫無顧忌!”

  話到此處,曹操復又赤足來到公孫珣身前,正色詢問起來:“文琪……如此局面雖然稱不上勢如危卵,可我軍既然已經受命來此援護,那總不能一直隔岸觀火吧?長久下去,長社城中友軍還是會士氣漸漸低落,洛陽那邊也會焦急不堪的。”

  “來,吃瓜!”公孫珣掰開了第二個瓜,并分了一半給眼前的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接瓜,只是搖頭不止。

  公孫珣愈發覺得好笑起來:“孟德跟朱公、皇甫公兩位關系很好嗎?還是說彼處兵馬全都出自北軍,多與你相熟?”

  “非是為私情。”曹操難得正色。“文琪,剛開始出兵的時候,隨你四處轉戰于大河之上,彼時只覺得軍旅匆忙,還看不出什么局勢。可自東郡一戰,到此為止,凡所見種種……”

  “所見種種如何?”公孫珣不以為意。

  “東郡河堤上的慘烈之事倒也罷了,畢竟是戰場。”曹操聞言嘆氣道。“只說全軍穿過陳留……此地幾乎可稱是我家鄉,乃是舊日我往來慣了的……可昔日繁茂,如今一朝俱無,更兼田野荒蕪,百姓流離,盜匪四起!文琪,這大亂才起來三個多月,就已經是如此局面,若是遷延日久,又當如何呢?”

  公孫珣依舊不為所動,只是吃瓜不止:“那孟德兄又覺得會如何呢?”

  “我哪里會知道呢?”言道此處,曹孟德仰天而言道。“之前出兵時,我受封騎都尉,一躍為兩千石,彼時只想著建功立業,還曾寫信給家中的妙才,說我是‘志懷霜雪’!然而,現在盛暑難耐,我沿途卻只想一事,那就是夏日好過,可等到霜雪之日,陳留、沛國、梁國等鄉中士民又該是何等局面……卻居然也是‘志懷霜雪’!”

  曹操這番話說的極為懇切,也極有高度。

  他前一個志懷霜雪的‘霜雪’乃是刀兵白刃的文雅說法,換言之,曹操當時給夏侯淵寫信是暗示他此次從軍,是想著用刀槍拼出來一個前程的,是對軍旅生涯存有極大的浪漫主義遐思的。

  然而,后一個霜雪,卻是地地道道的霜雪本意,并引申出了民生之多艱,換言之,曹操此時居然有幾分對社會秩序崩壞的深層反思了!

  不過,公孫珣看了看眼前這個矮個子男人,心下卻居然沒有半分觸動之意……畢竟嘛,眼前之人可是曹孟德,經此大亂,何處人心不動,何處人心不亂?這位另一個時空中的‘魏武’若是沒有因此產生半點政治家的覺悟,那只能說明眼前是個假的曹孟德了!

  對不對?人曹孟德畢竟是曹孟德,又不是只會擇人瓜的魏越。

  一念至此,公孫珣也不去看曹孟德了,而是陡然扭頭盯住了魏越。

  魏子度被盯得發毛,當即扔下手中瓜皮老老實實站了起來。

  “我問你。”公孫珣黑著臉詢問道。“瓜從哪里來?”

  “回稟君候!”魏越當即松了一口氣,復又趕緊解釋道。“就在營后五里處,那里有好大一片瓜田……”

  “給錢了嗎?”公孫珣陡然打斷對方。

  魏越也猛地怔住,半晌方訥訥解釋道:“此處十幾萬大軍云集,人早就逃得干干凈凈了,彼處那個里中也就只有一個做里門監的老頭還在看家……”

  “魏子度。”公孫珣愈發不耐了。“人走了便能直接拿嗎?而且你也知道還有一個老者守在里中嗎?你缺這幾個瓜錢?”

  夏風激烈,卷的頭頂大樹嘩啦作響,河畔眾人俱皆不敢出聲,魏越也是覺得有些無奈和委屈。

  “魏曲長!”公孫珣終于嘆氣道。“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主將,你是我下屬。你這瓜既然是給我吃的,那若是你給了錢,便是我受你招待,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不給錢,便是我這個上司失德……而且你到底缺這個瓜錢嗎?難道要逼著我割發代首,以正視聽?!”

  魏越不敢再廢話,當即叩首請罪,然后麻溜的上馬送錢去了。

  而相對應的,依舊還在仰頭做‘志懷霜雪’狀的曹操聽得刺耳,卻是忍不住想要說話了。

  可就在這時,一騎從身后營中忽然疾馳而來,與魏越擦肩而過,便飛速在公孫珣身前滾落馬鞍,恭敬行禮:

  “君侯,呂、婁兩位先生,還有審、董兩位司馬請您速速回營,說是今日一早出去探查的諸位司馬、曲長俱已經探查完畢,各自回來了!”

  “探查何事?”曹孟德順勢低頭問道。

  “我讓云長、翼德、素卿、子經他們各自帶隊,兵分兩路,并州軍官往下游,幽州軍官往上游,去找方便大軍潛渡的地方了!”公孫珣豁然起身,一邊解釋,一邊便往身后大營步行而走。

  幾名同樣被蒙在鼓里的北軍軍官面面相覷,復又趕緊跟上。

  而曹操也是登時大喜,便順勢也要回營,然而剛一動身,才醒悟自己沒穿鞋子……一低頭,卻又看到黃橙橙的半塊香瓜正擺在河邊草地上。

  曹孟德穿好鞋子,順勢抓過瓜來,悶頭一口,不及速速去追公孫珣,便已然在心中暗自贊嘆:

  “這瓜……真香!”

“初,漢軍四萬,為黃巾賊波才十萬眾困于長社,勢如危卵,城中旦暮皆驚。珣既平東郡賊,復奉旨引兵至長社,乃臨洧水而不渡,又營后有瓜田數畝,旦夕唯引軍中校尉臨河品瓜望陣,指點河山。賊遙遙見之,皆笑。操適為珣副,亦勸曰:‘吾等與長社諸軍,俱有袍澤之誼,若坐視不救,惟知臨河啖瓜,恐被天下豪杰恥笑。’珣笑而不應。城中左中郎將朱儁,性剛,登城而見,憤懣愈加。唯右中郎將皇甫嵩見而勸之:‘遼西公孫,素昧生平,然觀其過往,固知其志懷霜雪,心存謀略。今引而不發,必有后為,且觀之。’”——《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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