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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論于樊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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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長還在讀書嗎?”公孫珣掀開門簾,旋即失笑。“子曰:學而不厭,說的就是云長這種人啊!”

  屋內抱著熟睡孩子的關羽妻子胡夫人見狀知機退下,而關羽則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從容一禮,口稱君侯。

  話說,和關羽接觸越是久,公孫珣就越來越覺得,這種人是注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無窮,本可以靠老天爺吃飯,天天吃飽喝足練練肌肉,當個沖鋒陷陣的將軍都是最頂級的那種。

  然而他偏偏卻是行事坐臥,手不釋卷!

  所謂天生比你強,還比你努力……公孫珣官越做越大,手下人才越來越多,然而便是跟關羽格外有些相沖的審配都不得不承認,當日公孫珣連夜追回這個河東殺人犯的舉動,確實是堪稱慧眼識英雄!

  “正在讀《史記》。”雙方重新坐定以后,關羽收起了手中書本。

  “哪一篇,可有所得?”公孫珣隨意問道。

  “《陳涉世家》。”關羽蹙眉答道。“卻有幾分疑慮……”

  “讀史不比讀經,讀經在于微言大義,讀史在于以古鑒今……”公孫珣緩緩言道。“我當日讀《史記》,《陳涉世家》這一篇無外乎是得了其中三句話。”

  “愿聞君侯高見。”關羽正色拱手言道。

  “一曰: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一曰:天下苦秦久矣;一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關云長不是人云亦云之人,所以他沉吟片刻后便正色討教起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與‘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難道不是同為壯志之言嗎?君侯何以分列為二?”

  “于我而言不是這樣的。”燈火之下,唇上修剪了整齊胡子的公孫珣搖頭言道。“‘燕雀’之語在激勵自己不要畏懼人言,待到天下事變,彼時別人自然會理解你的苦心與能耐;而‘王侯’之言在于辨人,身為上位者,不要因為出身而對人有所區分,應當察其言觀其行才對……”

  “原來如此。”關羽難得失笑。“君侯為上位者,居高臨下,自然會對‘王侯’之言另有看法,倒是我眼界低了一些,依舊作為激勵自我之言。”

  “今日為下位,他日未必就不能為上位,或主政一方,或統帥一軍……云長,你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所謂‘寧有種乎’,不止是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于寒微,也是在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于豪右之家,要一視同仁才對!”

  關羽捋著胡子默然不應。

  公孫珣不由輕聲失笑:“云長這是何意啊?”

  “無他,我知道君侯此言是一番誠懇美意,有意教導于我。故此,我若翻臉駁斥,未免失于禮數,可是要我對那些出身豪右之家的人物高看一眼,我卻極難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應許呢?不如不應!”

  公孫珣拊掌大笑……這關羽,倒是倔強的可愛。

  不過,笑完之后,關云長倒是繼續認真追問了下去:“君侯,還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莫非也能以古鑒今嗎?”

  公孫珣當即肅容:“我不是說當今之世大漢已經盡失人心,而是說若有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那當政者就應該徹底反思己身了!”

  “君侯所言甚是!”關云長肅然起敬。“若天下各郡國君長皆如君侯,又哪里會有如今的局面呢?”

  公孫珣一時沉默。

  “是羽哪里說得不對嗎?”關羽依舊認真莫名。

  “你還記得我們當日出趙國,遇到太平道聚攏流民往鉅鹿一事嗎?”公孫珣平靜詢問道。

  “這是自然。”關羽當即應聲。“怕是終身難忘。”

  “那你知道朝廷諸公是怎么應對的嗎?”

  “不是不了了之嗎?”關羽昂然反問。

  “當日到了洛中,我師劉公剛剛因為京兆地震罷職,不好上奏此事,我便去尋了司徒楊賜楊公,具言此事。”公孫珣循循道來,居然是不氣不怒。“楊公本就對太平道有所警醒,聽我講完此事后更是震動,便當著我的面制定了針對太平道與張角的處置方案……當時的情形,若是急索張角,怕是立即就要引起叛亂,從而天下震蕩。于是楊公便在奏疏中建議,先不要動張角,而是通知各地方刺史、郡守同時動手,先將太平道三十六方的首腦拿下,然后將太平道眾安撫在本地,最后再動用大軍圍剿鉅鹿!”

  “這是極對的策略!”關羽毫不猶豫的稱贊道。“就該如此處置才對……可為何不見動靜?”

  “不知道。”公孫珣攤手言道。“反正當日主政者尚書令曹公自知天命將至,處處與人為善,便是素來不對付的楊公也未有阻礙,甚至聯名上奏。故此,奏疏必然是送到了北宮的……至于天子為什么沒有采納,又或者到底有沒有見到奏疏,那就是后來的事情了。但無論如何,中樞那里三公與尚書臺當時真的是盡職盡責了。”

  關羽一時默然,他當日也隨在洛中,哪里不知道那曹節是馮夫人的外族……此言怕是真的了。

  “還有今年夏日河北那場大疫。”公孫珣繼續言道。“云長或許知道我們在中山填埋污水,撲殺蚊蟲,隔絕疫病;也知道張角在南面繼續憑著符水蠱惑人心,愈發做大……

  “這一次他還有了經驗,所取者俱是精壯,鉅鹿周邊如今儼然已經只知有太平道而不知有官府了!”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如此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不錯,但云長你可曾知道,這一次,朝中有識之士也一如既往的拼盡全力意圖處置此輩?”

  “愿聞其詳。”關羽的面色愈發嚴肅。

  “此次領頭的乃是我當日在尚書臺的上司劉陶劉尚書。”公孫珣循循介紹道。“劉尚書是宗室重臣,又主管尚書臺中都官曹多年,此事本該是他分內之事,而他此番上書更是直言張角要反!”

  “想來這一次是曹節病逝后趙忠、張讓獨攬朝綱,二人一個狹隘,一個貪財,一起遮蔽了天子?”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

  “非也。”公孫珣嘴角冷笑不止。“趙忠為人狹隘,又與劉尚書向來有齷齪,所以據我所知,他當時確實以大長秋、黃門監之名試圖遮蔽這封奏疏。然而,被復起為太尉的我師劉公卻突然摻了一手,劉師以太尉之名與劉尚書聯名上奏……故此,天子本人是親眼見到了奏疏的,還細細閱覽了一番。而天子看完奏疏后,卻避開劉師,只將劉尚書招到御前,以中都官曹格外辛苦為名當場去了劉尚書的尚書職務,還額外賜了加官,讓他去修《春秋經義》去了!至于張角與太平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關羽雙眉倒豎,卻不知該做何言語!

  “劉尚書是個忠臣。”公孫珣幽幽嘆道。“天下人都知道的……”

  “天子到底是何意?”關羽著實忍耐不住。“天下人皆知劉公是忠臣,他難道不知道嗎?”

  “若不知道,天子為何還要如此周轉一番,好言好語的卸了劉尚書的職司呢?”公孫珣愈發感嘆道。“依我看,天子只是嫌麻煩而已,什么這個那個的,扯開了全是大麻煩,不如將就著過便是!就拿去年幾件大事而言,三公按照慣例清理吏治,一時罷免數百人,士人與閹宦為此爭扯不休,他卻將罷免之人全都加議郎銜留在洛中;檀石槐一朝身死,西部鮮卑就地反叛,北地太守皇甫嵩求復河西,他卻置之不理,反而在西園開宮市、做買賣;也就是巴郡蠻族反叛時他認真了一些,可一旦平叛,卻又依舊拋之腦后,轉而大修洛陽……不過,聽人說洛陽修的確實不錯,都有撒水車了。”

  關羽嘆氣道:“君侯之意,莫非是說天子才是該認真反省之人……若他再不振作,就將有星星之火,燒起大亂嗎?”

  “非也!”公孫珣起身負手搖頭道。“上個月,王道人從安利號那邊傳信說,張角的愛徒,大方渠帥馬元義將起身往荊州、揚州收攏當地青壯十萬,準備歸河北而居;而鉅鹿當地,信眾、豪強所贈的糧草、布帛也已經堆積如山,此時旗幟、兵器或許都已經開始制作……云長,大亂就在眼前,不需要天子振作了!只希望此事之后他能有所反省。”

  關羽肅容而立。

  “對了。”公孫珣復又回首道。“去年我母親贈與云長你的那把‘冷艷鋸’如今可曾用順手了嗎?”

  “順不順手都無妨,為國殺賊,義不容辭!”關羽躬身而拜,

  公孫珣點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門外,胡夫人攬著才三歲的孩子勉力躬身一禮,公孫珣復又摸了摸這個喚做關平的男孩腦袋,這才昂然而出。

  話說,樊輿亭是幽州門戶,更是天下名亭,向來和涿郡的另一個代表了幽州腹心之地的督亢亭并稱,因此規制也不比尋常亭舍,公孫珣見過唯一一個尚未安歇的關羽,然后出得門來,卻沒有去安睡,反而是繼續立在廣闊的亭舍院中遙望頭頂星辰……然而,冬春之間,哪里有什么星象可言呢?

  房舍中的姬妾等了許久,但許久不見自家郎君蹤影,最終是各自帶著孩子,或者獨自安歇下了。

  而不知是等了多久,亭舍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響,而臨到近前后卻又消失不見,儼然是害怕驚擾,然后下馬步行的緣故。

  最后,隨著一陣窸窣低語之聲,卻居然是數十人簇擁著韓當回來了。

  “辛苦義公了。”公孫珣先是安撫了其余幾十名騎士,然后才獨自與韓當交談。

  “無妨,倒是勞動君侯如此辛苦等候。”四下無人,韓當便趕緊回報。“不過君侯放心,中山的首尾都已經處置完畢,便是盧奴(中山郡治)公學的學子們都已經讓他們各自回家了……”

  “這就好。”公孫珣笑道。“著實辛苦義公,我急著來涿郡上任掌握局勢,中山那邊不免倉促了一些。”

  韓當欲言又止。

  “你我之間,有話直說。”公孫珣不以為意道。“若是連你都在我身前有顧忌,那便聽不得實話了。”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韓當趕緊解釋道。“我是說真定那個寒門少年郎,與夫人名字相仿的,喚做趙云的……”

  “為何不收在麾下?”公孫珣不等對方說完便笑著接口道。“是這意思嗎?”

  “正是。”韓當坦誠道。“別人不知道,我難道不知道君侯對那個少年的看重嗎?三年間先是數次遣我往真定尋他,尋到他后又贈書、送馬。君侯,恕我直言,彼輩雖然因為父母亡故要留鄉服孝,可畢竟只是寒門小戶,且又只是家中次子,如今既然已經加冠成年,君侯又喜歡他,還屢次施恩于他,那一封書信過去,想來他也不會推辭吧?”

  “如此人物不必強求。”公孫珣聞言搖頭道。“我也是知道他以后才忽然有所感悟……正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這般自有想法的英杰,便是一時得了他們的投效,將來你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時候,人家也自然會或走或留有所決斷!既如此,不如靜心做事,歷練己身,將來若我真有一番天命,這種本就跟我有機緣的人中之龍自然會如江河入大海一般匯聚到我身邊的!其實不止是他,我還讓牽招在涿郡替我留心過一個人物,便是云長在身邊數年,我也沒有把握能夠長留于他……大略如此吧!”

  韓當上限有限,聞言不免有些糊涂,但公孫珣既然解釋了,他也只好在此事上收起多余想法。

  沒錯!

  公孫珣這幾年在中山勤勤懇懇,行政建學,安民立業……倒是許久未對外露什么鋒芒,甚至也沒有再像之前那般如集郵一樣收攏所謂三國英豪(公孫大娘語)。

  這倒不是他不想……實際上,這三年間,別的不說,僅是中山左右三個鄰郡中他便尋到了三位曠世人物,一個在真定,喚做趙云,數日前加冠,稱為趙子龍;另一個卻在即將上任的涿郡,喚做張飛,字益德;還有一個在河間,叫做張頜,字儁乂。

  照理說,這三人尋到以后本該直接納入手中才是。

  然而,就在尋到趙云以后,一件突然到來的事情卻讓公孫珣有了極大的觸動,從而改變了主意——自家大兄公孫瓚從遼東屬國任上立功,轉為了涿縣縣令,而他未到任時便寫信與劉備請他為涿縣縣尉,但劉備這小子卻居然以服孝為名,沒有接受!

  牽招和劉備是刎頸之交,倒是察覺到了對方些許意圖……原來,原因格外簡單,公孫珣在側,劉備寧可等候前者,也不愿意跟從公孫瓚,他覺得公孫珣才是做大事的人,而公孫瓚未免失之于狹隘。

  換言之,白身一個,而且怎么看都還沒什么野心的劉備此時居然看不上公孫瓚!

  這件事情是牽昭以拍馬的形式在私宴中隨口說來的,卻對公孫珣本人起到了極大的震動作用。而且與此同時,公孫瓚的到來也讓他聯想起了自家母親故事中趙云與自己這位大兄的始終……趙子龍初從公孫瓚,名分已定,但最后卻以兄長去世為由一去不復返;然而,一等七年,等到公孫瓚敗亡以后,趙子龍在鄴城遇到寄人籬下劉備,卻又誓死而從,隨之奔走半生!

  換言之,公孫珣此時才有所醒悟,如這般英豪,難道僅僅會因為自己征召了對方便如何如何嗎?道不同,寧可棄職七年也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而志同道合,便是千難萬難也要跟你到底!趙云是這樣,已經納入麾下的關羽難道不是這樣嗎?那張飛又如何呢?

  而且再說了,黃巾將至,自己籌劃已久,將迎面而起,滌蕩河北……這些幽冀名將,包括劉備本人在內,恐怕都要在自己的影響之下,屆時,若自己真有威德,那不用招攬,怕也能主動匯集到自己手下才對!而若是自己威德不加,或者能力不夠,強拉這些人又有何用?!到時候一個個都隨著更能得人劉備走了,豈不是要如公孫瓚被人笑話?!

  公孫珣有所謀劃,韓當立即閉口不再言此事,但剛要轉身去歇息,卻又想起一事來:“君侯,既然亂象將起,是不是該讓夫人她們帶著兩位公子,一起回遼西,乃至去遼東與兩位女公子相會?便是不去彼處,暫時去漁陽又如何?”

  漁陽,乃是公孫珣遷任涿郡太守以后公孫瓚任職的地方,他現在是漁陽令;兩位公子,乃是公孫珣嫡長子公孫定,與庶子公孫平,前者是趙蕓所出,后者是馮芷所出,都還小,也都各自帶在身邊;而兩位女公子,乃是長女公孫離、幼女公孫臻,前者出自卞玉,后者出自秦羅敷,卻都養在遼東公孫大娘處,反倒是兩個妾室重新跟了過來。

  “不必了!”公孫珣猶豫了一下,卻又立即堅定的搖了搖頭。“就讓他們住在涿縣……若我連涿縣都要失陷,還不如在此地自刎了事,省得被天下人笑話呢!”

  韓當當即拱手稱是。

  言至于此,其實已經逼近了四更,公孫珣便要與韓當一起各自歇息……然而,就在這時,亭舍外面的大道上居然又是一陣馬蹄疾馳,然后一路不停由遠而近,最后儼然是停在了亭舍之外。

  莫說公孫珣和韓當各自色變,便是如呂范、婁圭、關羽、審配、王修等隨行之人,也紛紛警覺起身……亭舍中一時紛亂不斷,燈火通明。

  “是在下冒昧了!”門外也是同樣亂了一陣子,然后忽然有人昂然出聲。“不該來的那么急,以至于驚擾了諸位……敢問亭舍內可是公孫太守見在下榻?鄙人幽州刺史郭勛,聞訊前來相迎!”

  公孫珣黑著臉,冷眼盯著亭舍大門,半響沒有說話,而亭舍中人見狀也是紛紛屏聲息氣。

  耳聽著亭舍內再無動靜,門外頓了一頓,卻又額外加上了幾句話:“鄙人乃太原郡人,為前雁門太守郭缊族兄,前涼州刺史郭閎之弟……與公孫太守實乃世交!此行雖然冒昧,卻實非惡意!還請公孫太守當面一會!”

  “開門!”一夜未眠的公孫珣無奈甩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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