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公孫珣東出虎牢關。
然而,出關以后,匯合了其余人馬的他并沒直接轉道過河去魏郡‘交貨’,反而是暫時扔下了大隊,只帶著婁圭、韓當二人,還有幾名白馬護衛徑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國去了。
其實,這到不是公孫珣不講究,而是出自于公孫范的建議……這小子提出來,魏郡畢竟是曹節老家,又是對方提出來的‘交貨地點’,那說不定會有危險,所以不如讓他去干這事,而‘兄長’則可以先行繞開,規避風險。
這當然是瞎扯淡,公孫珣并不覺得那日尚書臺中那種狀態的曹節會這么喪心病狂。但是怎么說呢?考慮到公孫范如今也已經算是成年了,離開洛陽時還被劉寬給起了個文典的字,也不好打擊這廝的積極性,所以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至于為什么要來沛國這里繞個彎?
按照公孫珣的個人說法,那當然是因為曹孟德了,當日盜貓而走,不辭而別,當然要來興師問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關以東,黃河以南,他公孫文琪也不認識幾個人啊?
而且再說了,沛國雖然位置很靠南,可實際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譙縣卻正好處于沛國最北端的那個角上,公孫珣一行寥寥數人,快馬疾奔,也不過就是穿過一個陳留郡和一個梁國而已,便能到達此處……而這兩個中原地區的郡國,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卻面積狹小,倒也真不會耽誤什么時間。
譙縣一會,便折身北上便是。
于是,便是趙蕓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了……丈夫執意訪友,還保證不耽誤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后,公孫珣等人才發現自己把趕路想的太簡單了。
“少君,天太熱了,前面亭舍處且坐坐吧!”烈日當頭,婁圭滿頭大汗、渾身濕透,而且說完此話后又是不管不顧,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亂灌。
公孫珣勒住馬匹,不由嘆氣……從早上剛出浚儀城(后世開封)城不過三十里就要休息,這路可就有的趕了,但是他看著面色通紅只顧灌水的婁子伯卻也是無可奈何。
“少君。”韓當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過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點。“如此天氣趕路實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撐住,咱們的坐騎也撐不住吧?還是要適當緩行,行一段路便要讓飲一飲牲口。”
公孫珣微微頷首,于是眾人便又輕輕打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處亭舍旁下馬歇息了起來。
說起來,得虧這里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并不缺亭舍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則這種天氣趕路說不定會真死人的。
“得虧從浚儀縣到陳留縣(陳留郡治)俱是人煙繁華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舍。”婁圭甫一下馬便忍不住放聲長嘆。“不然我是真要熱死的。”
“幾位貴人還請這邊坐,這里涼快!”
“還請幾位公子進些深井涼水!”
如此繁華之地的亭舍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觀色,這亭中亭長待公孫珣等人剛一下馬便主動為他們清理了一個樹蔭,并搬來幾個馬扎兩個小案,伺候他們坐下。然后,這亭中亭父更是親自動手從后院打來一桶深井涼水送到跟前。
而相對應的,諸如在亭門前樹蔭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鄉民為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輪流去門前一處大井中打水去了。
“亭長不必如此。”韓當輕車熟路的應道。“將這桶水送給那邊眾人便可,我自帶了水袋引用,只麻煩亭中諸位幫我們照料一下坐騎,并再與我們燒一甕開水來便可……這是一些辛苦!”
隨著韓當話語結束,又是一小錠安利號專用打賞白銀塞到了亭長手中,而一把五銖錢也是由一名侍從出手,塞給了亭父、求盜等人……這些都是路上做慣了的。
而這下子,雖然覺得奇怪和麻煩,但亭中諸人也是紛紛喜上眉梢,趕緊依言而行。
“老丈!”眼見著那筒剛打的井涼水被拎到了其余避暑人群之中,然后一名年長者當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并隨即被瓜分殆盡,公孫珣卻是拎起一個空出的馬扎主動走了過去。“且坐!”
“無妨,”那蹲在地上喝水的布衣老者見狀完全不以為意。“無妨,坐在地上更涼快些,亭中本來見我年長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貴人也不必理會我。”
公孫珣一時無言,只好放下馬扎繼續勸道:“井水雖涼,卻對腸胃不好,今日天氣太熱倒也罷了,以后老丈不妨多喝熱水……”
“貴人說的哪里話?”這布衣老者不由端著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對方。“燒水不用柴火嗎?砍柴火不用費力氣嗎?又不是冬日須熱湯暖身……喝什么熱水?如今夏日炎炎,地里的莊稼烤的焦黃,有這力氣去挑些水來灌溉不更好嗎?”
公孫珣順著對方努嘴的方向看向道路對面幾乎泛黃一片的田野,也是一時無言……其實,他本想說喝熱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卻被柴火和旱情這兩事給硬憋得說不出話來了。
仔細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親公孫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時間,還親身經歷了數次時疫,也只能讓遼西半郡和安利號內部漸漸接受喝熱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這還有火炕推廣出去以后,北方地區對柴火需求量極大,形成規模以后不缺熱源的緣故。
而此時自己在中原腹地,頂著如此天氣對人家強說什么喝熱水之類的話……豈不是有點像是自家老娘口中那位智障皇帝的‘何不食肉糜’一般?
呃,說起來,這智障皇帝是司馬防的重孫還是玄孫來著?
“受教了!”公孫珣胡思亂想一遭后,便老老實實的拱手告退。
然后,他便回到了自己這邊的樹蔭下坐下,也是趕緊解開水袋,大口飲起了里面的涼開水……不得不說,這天氣確實是讓人難受,只希望不要持續太久,以免引起大旱就好了!
就這樣,公孫珣等人喝了些水,吹了些風,渾身爽快了一些以后,又說了一些閑話,卻是依舊沒有動身……開水已經燒好,但還需要蔭涼下來才能裝入水袋。而便是水袋也不能在這種天氣下長久存水,也需要洗滌一下才行。
“原來子伯的婁姓居然是出于曹姓?”公孫珣倒是長了見識。“怪不得你能與曹孟德自少年便相識……”
“少君想多了。”婁圭當即笑道。“這不過是當日結交時的一個由頭罷了,婁出于曹,乃是春秋舊事了,當日泰山南側有一邾婁國,出于姬姓分封,然后國君以曹為姓,后來國家被滅,后人以國為姓,便有了我們這一支婁姓……這都五百多年了,天下哪里有五百年的親戚?”
眾人聞言也是不禁失笑。
而就在此時,正在閑談的婁圭忽然蹙眉,公孫珣等人不解其意,順著對方目光一看,卻是見到官路上來了一個騎著駑馬的布衣行人……或者說是個年輕布衣士子。
話說,細細看來此人容貌倒也不賴,只是渾身被汗水打濕,頭上又是驕陽如火,也是狼狽不堪。
“子伯認得此人。”公孫珣不由好奇。
“是也不是。”婁子伯低聲應道。“此人不知我,我卻知他,然后卻也不知此人姓名、來歷,只曉得此人大約是青州人士而已。”
“這倒是奇了。”眼見著此人騎著個駑馬,馬上負著個包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在亭舍前停了一下,但還是稍顯猶豫的走過了此處亭舍,韓當立即忍不住開口詢問了起來。“我還真沒聽過如此相識的說法呢!”
“這是事出有因而已。”婁圭捻著自己并不是很長的須髯,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言道。“當日在洛中,少君協助陽球驅除了張奉、張顥兄弟,其中太尉張顥回了常山老家,但中常侍張奉卻只是在宛城閑居,為此少君曾讓我留意一二,以防此人反撲……”
“確有此事。”公孫珣也是想起了此事。“這士子居然也和宦官有關嗎?卻為何騎了一匹那樣的駑馬?”
“這就不曉得了。”婁圭也是不解了起來。“照理說他應當不缺錢物才對,因為此人極得張奉信任……”
“是嗎?”公孫珣心中一動,卻又想起了那曹節身邊的羅慕羅子羨,也不曉得那大胡子如今在干嗎,有沒有被曹節遷怒殺掉……不管如何,倒也是個智力極佳的人物,然后也不知道這個人又如何?
“正是。”婁子伯自然不曉得公孫珣在想什么,便自顧自的解釋道。“少君有所不知,據我當日所去探查的消息,這張奉回家后大概是因為受此挫折,便一病不起,然后在病中,他居然將家中事物幾乎全都托付給了此人!再加上當時局勢不對,外人很少出入張奉房舍,而張氏族人可能被約束不得擅出,所以經常是每日只有此人獨自出入,給張奉置辦醫藥、食物而已……我當日聽到匯報還有些不信,便曾經親自去查探過,所以在宛城街上有過一面之緣。”
眾人紛紛恍然,而這時,眼見著那亭中亭父、亭卒已經開始幫著幾名侍從裝涼開水,大家也就不再多想,便起身幫忙……準備繼續上路。
然而就在這時,只見那名渾身濕透的士子居然又騎著駑馬折返了回來……儼然是熱得不行,準備回這里歇息片刻,喝些水解渴。
不過有意思的是,公孫珣忍不住多打量了此人幾眼后,居然發現他是自己帶著一個木碗來的,而非是取用亭中公用的陶碗。而后來的事情更加有意思了起來……此人先是懇求幾名鄉民為自己打水,然后打完水后連連道謝之余卻又繼續捧著碗懇求幾位幫自己倒水,而非是去直接拿碗去桶中盛水。
就在公孫珣心中暗暗無語,覺得這個士子過于嬌氣的時候,這廝捧著水居然又像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那些幫忙的鄉民,后退很遠后方才站在樹蔭的邊緣地區低頭喝水。
而且,如是再三,喝了好幾碗水后卻又速速上路,好像此地多么污穢一般!
講實話,這要是放在以前年輕的時候,公孫珣必然要當場給這個看不起鄉民卻又投奔宦官的窮酸書生一個好看,但今日日頭太盛,又著急趕路,他卻也懶得多言了……只是再度上路以后不久,刻意給此人吃了些許煙塵而已。
不過,又行不過十余里,距離今日的目的地陳留郡治陳留城還有很遠,公孫珣一行人卻再度被迫停了下來……這一次不是日頭逼得,而是被突如其來的夏日雷雨所阻!
話說,夏日間的天氣說變就變,之前還是日頭高懸,熱氣逼人,但隨著一陣風一陣云壓過來,然后又是幾聲悶雷作響……這下子,剛剛灌了滿肚子水的一行人紛紛變色,直接就調轉馬頭往身后剛剛過去的另一處亭舍而去!
要知道,這種天氣淋了雨,可不管你是喝開水還是井水,怕都是要得病的……而這年頭一旦得了病,上至天子下到黎庶,那可就都不好說了。
而果然,眾人來到身后這間并不是很像樣的亭舍中,剛剛拴好馬匹躲入屋中,就聽到一陣悶雷再度滾過,緊接著便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落了下來。
公孫珣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雨水宛如瓢潑,避雨之人也越來越多……而且后來者多是附近耕作的農民,他們幾乎全部渾身濕透,一進來就在廊下脫衣赤膊。而不知道是心存善意,還是不想引得站在廊下的公孫珣等人發怒,那亭長倒也好說話,非但沒有斥責的意思,反而讓這些赤膊鄉民紛紛進入隔壁屋舍中躲避。
公孫珣見狀也沒有多言,反而把身后的空房也讓出,讓那些本來也在田中抗旱的農婦分到這邊房內躲避……沒錯,這年頭的婦女哪有不下地干活的?更別說正是大旱時節。
當然了,這場雨下來,怕是旱情也會緩解不少,這從兩側屋中男女鄉民們隔著房屋說的葷笑話和身旁亭長無奈的臉色上也能感覺一二。
“少君!”就在公孫珣面帶微笑聽著河南鄉間葷段子的時候,婁圭卻忽然頂了一下對方的肋骨。
“見到了。”公孫珣微微一瞇眼睛,卻是抬眼看見亭舍大門處剛剛進來一位牽著駑馬的‘熟人’。“洛中事情已經了結,道左相逢,不必理會!”
婁圭等人當即點頭。
“敢問亭長,可有避雨之處。”這‘熟人’士子拴好自己的駑馬后便來到廊前,然后也不顧及頭上雨水如澆水,居然就站在院中遠遠的朝站在公孫珣身側的亭長問候。
那亭長見對方是一個士子,倒也沒拿架子,只是以實相告:“房舍是沒有了,我們亭本就狹小,只有兩間空房,而得這位貴人大度,兩間房分別讓給了外面田間耕作的男女鄉民,你想入房避雨,便去左手那間男子所處的房中,若是不想進去聞汗臭,便可在廊下躲避一二……總之,速速來避雨吧,不要站在那里淋著了!”
此人聞得此言在雨中猶豫再三,然后居然微微躬身,轉身而走!
饒是公孫珣不想生事,此時也不禁怒氣上涌,廢了好大力氣才壓住火氣冷冷喊住此人:“那青州口音的書生,與我回來!”
要知道,公孫珣雖然沒佩戴印綬,而且年輕的過了頭,但畢竟是軍中、尚書臺都有所歷練,氣度和風范也是磨礪出了些許……再加上衣著、坐騎、侍從,但凡有些眼力的人怕是都能看出他是個所謂‘貴人’!
所以,他這么一喊,更兼點出了青州二字,那書生立即就老老實實的回頭了……但是,這廝居然還是立在院中雨下,不愿上前。
“你要去何處?”公孫珣負手而立,面色不渝,當即質問道。
“回稟這位貴人,我要去馬廊中避雨……”此人忍不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狼狽答道。
話說,此人之前屢次作態,公孫珣只以為此人是有些怪異潔癖,或者自恃是個士子,所以看不起鄉民,所以心中只是冷笑不止,甚至因為他不愿隨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有些憤然。
但此時聽聞對方居然是要去馬廊躲避,準備與眾多牲口、還有牲口糞便相處一棚,而且在雨水中也不失禮數,公孫珣卻又不禁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自己是不是因為此人與中常侍張奉有關,而有了先入為主的態度?
而就在公孫珣猶疑不定之時,身后房中不知哪個鄉民狼狽的打了個噴嚏,引得屋內一陣哄笑,倒是讓他不由心中一動。
“上廊來避雨!”公孫珣低頭讓開一個空位,然后便立即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孫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處人士?”
此人聞言不由愕然抬頭看向了廊下之人,但卻依舊不愿上前,然后就在這雨水中行禮作答:
“北海營陵人,王修王叔至,見過白馬中郎!在下久仰郎中大名,卻實在不想會與郎中道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