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怎么不說話?”頭發全白的虞貴人認真問道。“是不是有些為難之處?”
曹節良久方才頷首道:“我也不瞞貴人,王甫、袁赦、封羽、張奉這些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北宮之中,已然是孤掌難鳴了!”
虞貴人不以為然道:“若實在是孤掌難鳴,那便和這些新人和解一二便是,他們左右求得不過是中常侍、中黃門之位,而如你所言,王甫他們或走或死,空下來這么多位置,還要如何?”
“事到如今,我哪里會不曉得該和解呢?”曹節正色言道。“只是貴人有所不知,諸位新晉常侍已經視我為砧板上的魚肉,根本不屑于與我和解了。再說了,他們十余人盤布在宮中各處,我便是想表明心跡也得先想法子把大家伙都聚在一起,方能開誠布公……私下一一交流,只是為了他們之前的攻守同盟,怕也是難以對我采信,便是一時采信,轉眼間也要變化。”
“如此,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虞貴人不禁無奈答道。“我年事已高,宮中這些常侍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便是想為你召集一下諸人,怕是也有心無力。”
曹節也是繼續點頭道:“這便是老奴我一定要與貴人相見一面的緣故了,我不是沒有些想法,但眼前情形也實在是太過危殆,拼死一搏之前無論如何都要和貴人做個告別……畢竟,貴人與我都已經是如此年紀了。”
說著,曹節便取下頭上的兩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發髻,就在這虞貴人的寢宮之中五體投地,大禮參拜。
虞貴人見狀忽然間欲言又止,但終于還是微微一笑,端坐不動,坦然受了對方如此一禮。
天色已經極晚,曹節行禮完畢便恭恭敬敬的趨步后退,然后就直接離開了虞貴人的寢宮,往自己的房舍中休息去了。
“所以,曹公是入宮去了?”
曹府門前,去而復返的公孫珣扶著刀直視攔在眼前的大胡子文士,至于說本來應該在此處主持的曹二爺,此時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稟公孫郎中!”羅慕恭恭敬敬行禮道。“正是如此,我家大人本就是北宮常侍,哪里能一直呆在里舍之中?”
公孫珣不由冷笑:“你也是士人出身,這聲大人倒是叫的情真意切……”
羅慕低頭不語。
“也罷,牌技差人一籌我也無話可說,但天下人心大勢在何處,也望你羅子羨好自為之!”言罷,公孫珣卻是松開手,準備轉身離去。
“郎中不進去搜檢一二嗎?”羅慕忽然抬頭問道。“你可是中都官從事,也是有執法權責的。”
“來的匆忙。”公孫珣凜然應道。“并未來得及偽造反書、印璽、虎符等物,而若不能族滅曹氏滿門,此時抄檢些許財貨又有何用呢?”
羅慕孤身立于曹府門前,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了。
一夜憋悶且不談,第二日下午,曹節的反擊便赫然出現了。
“袁常侍且住。”司隸校尉官寺中的某處堂上,代替陽球處置袁赦的公孫珣忽然當著袁隗的面中止了交談。“我且出去接個公文。”
袁赦、袁隗,還有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的袁術,紛紛抬眼看向了大堂外面出現的尚書臺長史王朗王景興,然后也都并沒有多說什么。
“何事?”公孫珣來到堂外,心里幾乎是立即升起一絲不妙的感覺。
王朗面色嚴肅,稍微頓了一下才認真言道:“文琪兄,有一件事情,橋公專門讓我來告知你,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你且說來。”聽到這話,公孫珣心里越發警惕。
“今日,有郎官上書朝廷,直言宦官誤國,彈劾曹節、張讓、趙忠……”
只聽了半句,公孫珣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彈劾曹節倒也罷了,連張讓、趙忠一起彈劾,這是瘋了嗎?不懂得分化瓦解和區分主要矛盾嗎?!但以現在來說,的宦官陣營的首惡說白了還是曹節和王甫這撥人好不好?
講實話,這種扛著大旗破壞大局之人,若是在平常公孫珣定然以為只是某些人犯蠢,畢竟士人中的蠢貨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認為《孝經》萬能的兩千石都能有一打……
然而,曹節剛一入宮,這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的搞事情,那必然就不是蠢,而是壞了!這里面一定是有勾結和預謀的,就是要把原本孤家寡人的曹節和其余新晉宮中貴人連成一體。
甚至可以想象,這個壞人一帶頭,馬上還會有一大群蠢人立即熱血上涌的跟上……而更可悲的是,公孫珣也好,對此心知肚明的橋玄、楊賜也罷,卻根本沒法阻止,說不定還有可能被裹挾!
不然呢?難道你要站出來說,曹節是壞人,可張讓、趙忠是好人?!
“就是這事,文琪兄好自為之。”王朗也是不由嘆氣。
話說,在尚書臺這種地方待上一年半載,便是一朵白蓮花也變成黑蓮花了,何況是這么聰明的小伙子呢?
“我曉得了。”公孫珣嘆氣之余也只能如此說了。“回去橋公,就說我會小心的。”
就這樣,王朗告辭回去,公孫珣便重新進入堂中與中常侍袁赦相對。
“袁常侍。”甫一回來,公孫珣便懶得跟對方廢話了,只見他背手來到上位處坐下,直接變了臉色。“如今局面,只有一言與你,不要回府了,現在就白身出城,歸鄉養老去吧!”
袁赦當即為之一滯,但只是看了一眼袁隗,就馬上鼓起勇氣喏喏反問:“敢問公孫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然也!”公孫珣坦然道。“曹節昨日孤身逃入北宮,我們實際上已經拿他沒有辦法了。然后今日復有人彈劾曹節、張讓、趙忠等諸多常侍沆瀣一氣,儼然是要把水攪渾,讓我們陷入進退不能之地……”
“既然如此。”袁赦眼神不由微微發亮。“老朽我……”
“既然如此。”公孫珣忽然拉下臉來。“就愈發不能對你這個漏網之魚行寬宥之舉了!我是看在你身旁同宗袁公的面上方才給你兩分臉色,許你回鄉的。可若你再不知趣,我今日就只好先把你打死在這堂上,然后再把你掛到城門前與王甫為伴了!你可知道,昔日張狂一時的王甫已經生蛆了嗎?”
袁赦張目結舌,喏喏不知所言;袁隗也是目瞪口呆,驚愕無語;便是袁術,此時也不禁再度細細打量起了口出狂言的公孫珣,然后暗嘆自己父親所言不虛……當然了,回到眼前,若是別人這么扯淡,這堂上三個姓袁的估計也就當個笑話聽了,但是眼前這人,怕是真能說到做到,因為王甫、段熲、陳玖確實都是前車之鑒!
換言之,人家公孫珣都這么說了,你若是不信,恐怕也就真要生蛆了!
等了半響,眼看著堂上一時無言,公孫珣更加不耐煩了,便愈發作色:“袁常侍,如今局面但有允或不允罷了,你莫以為你真能在這里拖延下去。須知道,局面越是艱難,我越是要行雷霆之舉,以正視聽,以定人心!誅宦、誅宦,莫非你以為自己姓袁,便不是個宦官了嗎?!我能留你一條性命,你還想如何?!”
袁赦扭頭看了身旁一言不發的袁隗,然后拱手求饒:“老奴并沒有什么僥幸之意,只是希望公孫中郎看在我是汝南袁氏一宗的面上,許我歸宅帶些財貨再歸鄉,也好置些田宅養老……”
公孫珣不由冷笑看向了袁術:“公路兄,你們袁氏難道沒錢供養族中孤寡嗎?”
袁術聞言只是低頭一笑:“瞧文琪說的,若是不認倒也罷了,既然已經抬進門中,總不會缺這位長輩衣食,你說是不是?”
袁赦聽得此言不由心中大驚,然后便覺得天旋地轉,跌坐在了地上!
話說,人家袁常侍也是從梁冀時代便開始廝混的宦官大佬,哪里聽不出袁術如此言語中的含義?且不說和昔日袁逢相比態度相差多少,只聽這個意思,儼然就是覺得他已經失勢,所以視他為冗余廢物!
而若如此,真要是回了汝南老家而手中卻又無財貨,那豈不是真的要孤苦無依?可轉念一想,當著這個真敢立馬殺人的白馬中郎的面,如果袁氏不給自己撐腰,那自己又何談能留下什么財貨呢?
所以,思前想后,眼前的局面居然是半個死局!
可恨那曹節,就不能晚一日再逃入北宮?這樣自己說不定就能全身而退了!
總之,這袁赦坐在地上是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心,再加上思及自己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財貨中,最后,他居然坐在堂上大聲哭嚎了起來……也是讓堂上堂下的吏員、兵卒們看了場熱鬧。
“叔父大人。”袁術見狀忍不住拽住了自己叔叔衣袖,將后者拉到堂外低聲言道。“如此人物,也配姓袁?!”
“終究是有功于袁氏的。”袁隗無奈硬著頭皮答道。“之前你父身體還靈便時也曾有過交代,務必要保他一保!”
“不是已經保他性命了嗎?”袁術聽到此處更加不耐了起來。“還想如何?叔父大人,如今局面下,便是誅宦之事難以為繼,那也是宦官勢力大落的局面。可偏偏之前我父親出了那種事情,不能插手,居然坐視楊氏靠著扳倒王甫得了諸多人望……如此情形之下,我們強護一宦官,天下人又將如何看我們袁氏?再說了,父親之前靈便時不也是讓我們接好公孫氏和這公孫珣嗎?”
袁隗是個沒主意的人,聽到自己侄子如此言語,登時就有些猶豫了起來。而另一邊,堂上的公孫珣也是徹底沒了耐性,已然是喊了左右吏員就要將袁赦拿下拷打……于是乎,袁隗也好,袁赦也好,立即驚慌失措,不敢再有所拖延。
最后,雙方議定,袁赦家產抄沒,白身出洛,而袁氏者保證一路護送對方到汝南,不再回來。
而既然發配了袁赦,那到此為止,昔日靠著九月政變和二次黨錮確立朝政主導地位的宦官集團,幾乎就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頭目曹節還在宮中茍延殘喘了。
當然,局面也隨著曹節在北宮持續性的躲藏變得越來越微妙起來。
要知道,和束手無策的陽球、公孫珣等人相比,士林中的情緒卻是越來越振奮,然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上書請求誅宦,目標更是從曹節一路延展到張讓、趙忠。而到了后來,隨著風潮形成,甚至有人公開提出了為大將軍竇武、太尉陳藩平反的口號……再后來,不出所料,解除黨錮的要求也是理所當然的出現了。
對此,公孫珣也好、陽球也罷,還有楊賜、橋玄其實全都知道,這么做只能激怒天子,讓天子對此事警惕起來,甚至可能直接轉向,但他們卻根本沒法制止和反駁。實際上,便是公孫珣都硬著頭皮和尚書臺的同事一起聯名上了本奏疏,大概意思就是請求誅滅趙忠什么的……也是蛋疼!
當然了,私下里公孫珣和陽球也不是沒有什么說法,他們早早議定,只要曹節敢脫離禁宮、禁衛,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指著曹破石身上的漏洞來個‘誤傷’……總之,萬萬不能放過曹節這個宦官黨首,否則,且不說此事半途而廢,便是猛烈反撲也不定說來就來。
但是話雖如此,時間一直來到四月份,眼看著洛中越來越熱,人家曹節卻還是一動不動,宛如烏龜一般,甚至比烏龜都能忍。
要知道,他昔日搭檔王甫的尸體如今已經不僅是發臭生蛆的地步,有時候還會滴落一些淡黃色的不明液體……為此,公孫珣不得不下令把它移動到了城門邊上,以防止濺到路人!但是,人家曹節就是不動,似乎還真就準備在宮中茍延殘喘到老死了!
不過,隨著外朝越鬧越大,這一日,曹漢豐苦等的某個臨界點終于還是來了。
惹出事來的人是一名老郎官,乃是梁國人,喚做審忠。話說,這位審郎官公開上書請求平反陳藩、竇武不說,居然還天子徹底廢除黃門制度,而且言語極端,又有些私心搏名之舉,宛如之前的蔡邕一般……這下子,天子終于不耐,直接就將這個自稱‘為郎十五年’之人給罷官攆回了老家。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天子態度轉變的信號。
而聽聞此事,心中知道時機已到的曹節也終于還是迅速行動了起來。
“曹公。”這日晚間,一名中年宮女忽然面色惶恐的出現在了曹節的房內,后者這些天為了不引起其他常侍的敵意和提防,幾乎整日就在這北宮中的寢所中枯坐而已。
“事情辦好了嗎?”對著銅鏡而坐的曹節一邊整理著白發越來多的發髻,一邊頭也不回的從容問道。
“辦好了,可也沒辦好!”這名宮女當即叩首請罪。“還請曹公您恕罪。”
“這話倒有意思。”已經開始戴上自己兩千石常侍之冠的曹節難免又好奇回過頭來。“什么叫做‘辦好了也沒辦好’?”
“回曹公的話。”中年宮女緊張的回頭看了眼身后已經關嚴實的大門,這才低聲答道。“老貴人喝下了那瓶酒,但卻也有所發覺……”
饒是曹節老謀深算,此時也不禁有些慌張:“虞貴人發現了?”
“是!”中年宮女再度叩首答道。“但貴人她并未生氣,也未發作,而是遣開其他人,繼續當著我的面把酒全都給喝光了,還讓我給曹公帶些話。”
曹節干坐半響,方才顫抖開口:“老貴人要你帶什么話?”
“老貴人說……她這人向來福薄,當日她雖有一子立為天子,但兩歲便夭折,并無福緣,反而為此還招來梁氏的嫉恨,那些日子幾乎日日慮不得生,全靠曹公你還有之前那幾位已經去世的常侍照顧,才勉強活了下來;而數年前,又是曹公你讓小黃門奏上,加封她還有其他沒有名分的幾位后妃為貴人、夫人,并許她死后與先順帝合葬;甚至,便是她家中,也全靠曹公幫忙,才能有幾名子弟出仕……如此恩德,以命想報理所應當,更別說她這個年紀,生死已經沒有什么可諱言的了!”
曹節聽得此言,只覺得口干舌燥,心亂如麻,停了好久才緩過勁來:“你且下去吧,此事不要與別人說,待虞貴人下葬后,我便贈你千金,并送你出宮歸鄉……決不食言。”
宮女千恩萬謝,又緊張不已,便趕緊告辭離去。
而曹節等人一走,便忍不住站起身來在房中團團打轉……他幾度想去虞貴人寢宮,趁最后的機會請罪,但幾次都還是沒有膽量走出去。
無奈之下,心神激蕩之中,感激、慚愧、畏懼等各種情緒之內,這位執掌大漢朝政的十余年的權宦,只好再度免去自己的兩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發髻,然后就在自己的居所立,對著寢宮方向叩首行禮,繼而淚流滿面。
翌日,漢順帝貴人、漢沖帝生母,宮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妃嬪,薨逝于寢宮之中……由于其年事已高,并無人做他想,而又由于她身為順帝的貴人,當下葬順帝的章陵,所以天子下旨,百官罷事三日,大內皆著素服兩日,并以往日成例,著百官、內侍有階級者會喪于章陵。
————我是腿還有點疼的分割線“袁赦者,本汝南人也,幼以貧賤為黃門,后漢桓帝時漸得勢。及靈帝間,陳藩、竇武事敗,黨錮再起,宛洛紛亂,太仆袁逢乃引之為同宗,互稱兄弟、相為表里,袁氏遂安。至光和年初,王甫事敗,赦亦失勢歸鄉,以年老無子,乃求同宗子弟繼承,時袁逢已病重不可視事,遂言于其子袁術。術聞之,勃然大怒,以手摑之甚急,曰:‘閹奴得袁氏庇方生,安得復求繼承?汝以己固姓袁乎?’赦大哀:‘凡生為袁氏數十載,今日始知袁氏之貴也!’”——《世說新語》.簡傲篇 請:m.ddxstxt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