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山把自行車讓給了陳夕,一直盯著姐妹三人朝著小東門而去,直到拐過四教,消失在路的盡頭,他才回頭對張子瑜說道:“張老師,有什么事你說吧。”
張子瑜生于清華,對一墻之隔的北大,她自然也是熟悉的,她朝周圍看了看,可惜附近并沒有比較私密一些的談話場所。
稍作考慮,她提議道:“正好是中午,方便的話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東門附近有家不錯的飯店,阿姨請客,怎么樣?”
“媽,請他吃什么飯?”
李曉·琳是滿心的后悔,早知是這種局面,攔著陳喬山干嘛。
她心里暗自做了決定,以后一定不摻和陳喬山的破事,哪怕他交十個女朋友,也只當沒看見。
張子瑜卻不為所動,給了女兒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說,然后便看向陳喬山,征詢的意味明顯。
這么多年了,兩家早就斷了聯系,雖說大哥也曾托人打聽過陳家人的境況,可除了陳衛國也已再婚之外,并沒有別的消息傳回來。
張子瑜也曾懷疑過,大哥可能有所隱瞞,不過思來想去,迫于當時的家庭情況,她也不方便過多追問。
對于張子瑜母女間的眼神交流,陳喬山只做未見,他說道:“不用麻煩了,張老師,有什么話就在這說吧。”
李曉·琳本就不情愿母親與他過多接觸,可見了陳喬山這番做派,她非但沒有絲毫的高興,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怨怒。
張子瑜有些意外,可又不能勉強,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說道:“不去飯店也行,要不我們找個咖啡店?”
陳喬山搖了搖頭,沒說話,意思卻很明顯,談話可以,在這就行,擺明了不想深入接觸的意思。
張子瑜眼中滿是失望,可轉念間,她腦子里猛地一陣清明,張老師?
事情明擺著,小女兒跟眼前這個青年的關系不睦,沒可能提起自己,想到這,張子瑜有了個猜測,她盯著陳喬山問道:“你認識我?”
陳喬山笑了笑,“你不也認識我妹妹嗎?”
“對了,忘了介紹,剛才那個最小個的女孩叫陳月,是我小妹,我們都叫她小五,你們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陳喬山語帶戲謔地問了一句,然后又接著說道:“我們也別繞彎子了,陳衛國就是我爸。”
“張老師,我知道你,也知道張家和陳家當年的恩怨,李曉·琳應該也知道,不然不會處處針對我,看樣子你還被蒙在鼓里,這就是你今天要問的吧?”
張子瑜臉色一變,情況明顯超出了她的預料。
李曉·琳氣得俏臉通紅,她一直以來都很小心,現在來看卻就是個笑話,這小子一早就知道,擺明了扮豬吃虎,她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心里是恨極了陳喬山。
張子瑜看了女兒一眼,見她那副模樣,她哪能不明白,陳喬山應該所言不虛。
連小女兒都知道了,不用想也知道,整個張家,對陳家的情況恐怕早就一清二楚,只不過瞞著她而已,或者還有大女兒,想到此處,張子瑜心里很是苦澀,萬般滋味一齊涌上心頭。
三人一時都沒開口,不過陳喬山應該是最輕松的。
他沒什么心理負擔,張子瑜也好李曉·琳也罷,跟他沒半毛錢關系,如果張伊一在這,他或許有所收斂,可面對這兩人,卻沒有任何的顧慮。
“你爸還好嗎?”好半天,張子瑜才問出了這一句話。
陳喬山心里有些膩味,陳衛國早些年的日子很艱難,而始作俑者就是面前這位。
如果換成是個女人被拋棄,挨罵的都是負心漢,站在便宜老爹的角度想一想,他才是受害者,莫名地受了許多年的嘲笑,反倒是張子瑜,除了陳家老奶,好像并沒有人說她什么不是。
“張老師,我爸好不好不勞您操心,有我媽在呢,您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成了。”
陳喬山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刻薄,張子瑜過得并不如意,這一點通過上次李曉·琳父女的對話就能聽出來。
不過別人怎么看他管不著,回頭陳媽要是知道今天的事,恐怕以后見天給他燉老母雞,這才是親兒子。
說實話,陳喬山對張子瑜沒什么看法,不過家人和外人他還是分得清楚的,也正是基于此,他才當面闡明立場。
“陳喬山,你混蛋!”李曉·琳終于忍不住了,要是有可能,她恨不得撓陳喬山一個滿臉開花。
“曉琳。”張子瑜連忙制止住女兒,然后又對著陳喬山說道:“小陳,我只是想問一下你們家的情況。”
陳喬山深深看了張子瑜一眼,眼里的意味不明。
看得出來,她年輕時必定是美人坯子無疑,不然陳衛國也不會跟一個右派的閨女談戀愛。
歲月在張子瑜身上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她看起來比陳媽還要年輕許多,這也不難理解,陶秀英常年操持家務,再好的膚質不保養也是不行的。
見張子瑜臉上帶著幾分懇求的神色,陳喬山一向吃軟不吃硬,他也不好再說什么混賬話,只得說道:“張老師,我們家挺好的,真的,比絕大多數家庭過得好。”
他這話一點都不虧心,陳衛國一個兒子三個閨女,個個都不賴,將來的日子要是差了,還真說不過去。
張子瑜肯定是不信的,農村是個什么情況,她是很清楚的。
雖然已經離開了二十多年,可對于一個兩省交界的偏遠山村來說,變化也有限。
面對一個晚輩,張子瑜雖然心里藏著很多問題,卻又實在問不出其余的話。
陳喬山也不想繼續談下去,想了想,他問道:“我能問下,張伊一現在的情況嗎?”
李曉·琳長久以來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她氣急敗壞地說道:“憑什么告訴你,那是我姐姐,跟你們陳家沒關系。”
“你姓李,她姓張,說到底,張伊一還是陳家人。”既然話都說到這了,陳喬山也沒準備留余地,“李曉·琳,你說張伊一是你姐姐,你承認,可你爸認嗎?你們李家人認嗎?”
“在我們陳家,我媽生了我們兄妹四個,我是老大,可前王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陳家老二,都知道我還有個姐姐,整個村子從老到小,都知道我們陳家兄妹五個,可我媽從始至終沒有半個不字,你們家行嗎?”
陳喬山心里有幾分難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陶秀英。
雖然陳衛國從未說起過,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陳衛國心里從來沒有放下過對大閨女的掛念,這么多年下來,也只能是有苦自知。
即便如此,陶秀英也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僅憑這一點,就勝過許多人。
陳喬山突然醒悟過來,難怪老奶心心念念的都是張伊一,倒不是她有多稀罕大孫女,陳家孫子孫女可不少,除了身為長子長孫的陳軍,也沒見她老人家有其他的偏愛。
老奶之所以對張伊一念念不忘,更多的可能恐怕是心疼幺兒的緣故。
陳喬山上輩子沒有兄弟姐妹,無法體會那種感覺,這輩子多了三個妹妹,還有個從未謀面的姐姐,對親情的理解又透徹幾分。
為了陳夕陳婉和小五,如果有必要,陳喬山愿意傾其所有,這還只是兄妹情,對于子女,想來陳衛國愿意付出的就更多了。
面對質問,李曉·琳啞口無言。
李家什么情況,作為女兒,她是再清楚不過,想想都替自家老爹感到丟臉,對外人更是羞于提起。
三人中,最難受的恐怕要數張子瑜,站在那里,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整個人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感覺。
看著陳衛國的兒子,張子瑜愣愣地站在那,顧念之間,心里如遭錘擊。
張子瑜只有一種感覺,滿心的后悔!
至于后悔什么,卻始終沒有什么頭緒。
張子瑜一時愁腸百結,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后悔什么呢?
想她堂堂清華畢業的才女,一本大學的學科帶頭人,拿著正處級的職稱,兩個閨女一個清華,一個北大,走出去人人稱羨,還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張子瑜從來沒有經歷過這般煎熬的時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直到再看陳喬山時,她呆住了。
她分明從陳喬山身上看到了當年那個人年輕時的模樣。
那是一個混亂的年代,只記得前一天還在清華附小上學,第二天卻已經和母親上了南下的火車,顛簸許久,終于和消失一年多的父親相聚于一個偏遠的農村。
這一去就是近十年。
張子瑜清楚地記得,那是怎樣一個荒唐的年代。
即便在那樣困難的環境之下,兄妹三個依然在父母的悉心指導下,熟悉了之乎者也,也分清了綱目屬種。
聰明如她,更是繼承了外公家的傳統,小小年紀,就在母親的教授下,在沒見過一本書的情況下,完整地背下了英文原版《哈姆雷特》、《李爾王》和《奧賽羅》,這也為她的將來奠定了基礎。
張子瑜突然一陣心悸,或許從那時起,她這輩子就注定坎坷,要不然莎士比亞那么多戲劇,母親為何單單教給她三幕悲劇。
看著陳喬山,她依稀看到了當年的陳衛國,那是一個簡單的男人,能說會道,卻又心地善良。
由于父親是黑五類份子,整個鎮子的人都不愿意跟張家打交道,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偏陳衛國是個例外,跟大哥和小弟都處得來,張家書香門第,母親更是系出名門,哪里侍弄得了田地里的事,也就陳家老爺子尊敬學問人,暗地里同情他們的遭遇,沒少私下幫襯,這才勉強度日。
說起來,陳家不欠張家的,反倒是張家,欠了陳家太多的恩情。
回想起往事,張子瑜心里一陣凄然,難怪書上說仗義每多屠狗輩,涼薄從來讀書人,現在想想還真應了這句話。
再看陳喬山,她是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陳喬山蒙了,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怎么說哭就哭。
李曉·琳早就發現了不對勁,一進母親流淚,她也蒙了。
從小到大,母親何曾這般軟弱過,即便李偉在外面有情人的事鬧開了,母親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只是平靜而決絕地辦理了離婚手續而已,今天這是怎么了?
“媽,你別哭啊。”勸了一陣,也不見起色,李曉·琳也急了,她再也忍不住,瞪著陳喬山道:“陳喬山,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對于這種色厲內荏的威脅,陳喬山向來都是聽過就算。
見張子瑜那副軟弱的模樣,他也是心有戚戚,“張老師,我先走了,李曉·琳那應該有我電話,回頭要是方便,咱們可以聊一聊張伊一的事。”
說完,陳喬山也不停留,在李曉·琳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的眼神里,快步離開。
陳喬山也有些感慨,這人吶,不到一定的時候,還真是分不清對錯跟好歹。
就李偉那種貨色,還真沒辦法跟陳衛國想比,起碼自家老爹絕對不缺擔當,也就是讀書少,少了一副文質彬彬的好皮囊罷了。
陳喬山暗自提醒著自己,以后這種事還是少摻和為妙。
看得出來,張子瑜對陳衛國還是有感情的,雖然不能確定是愛情還是親情,但不管是哪種,都絕對不能讓他們舊情重燃,不然別說是吃雞了,估計陶秀英拿刀剁了自家不肖子的心思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