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還有。
孫府,西跨院。
邢岫煙側坐在鑲著水銀鏡的梳妝臺前,先用一支素簪盤起滿頭青絲,然后掃量著桌上的瓶瓶罐罐遲疑半晌,終歸沒動那些胭脂水粉,只略略用茶油梳攏好鬢角。
就這般簡單收拾停當,她便欲自圓凳上起身。
“姨娘!”
旁邊伺候的貼身丫鬟見狀,卻有些急了,脫口勸道:“昨兒晚上就不說了,阮姨娘那是獨一份,咱們府上誰也越不過她去,可今兒您總也該爭一爭……”
她說的她的,邢岫煙卻似充耳未聞,起身自顧自向外行去。
那丫鬟討了個沒趣,嘟著嘴一跺腳,卻也只能悻悻的追了出去。
這主仆二人出了外間,直接順著廊下便拐到了東頭香菱屋里。
自打邢岫煙嫁如孫府,兩人就一起住進了這西跨院,成日里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今兒自也不會例外。
只是等邢岫煙進到里間,卻見香菱正披著件小衣,盯著一桌子的胭脂水粉、頭面首飾苦惱不已。
邢岫煙嫁入孫家也有半年多了,一貫只見她隨和大度、可有可無的,如今這般愁眉不展冥思苦想的模樣,倒著實稀罕,因此忍俊不禁便笑出聲來。
“呀!”
香菱半驚半羞的跳將起來,兩手攏起小衣的對襟,沒口子埋怨著:“姐姐這一驚一乍,險些把人都嚇死了!”
這邊抱怨,邊上下掃量了邢岫煙一番,見她這一身從頭到腳,竟比之平日還顯得素凈些,忍不住又提醒道:“姐姐,爺這大半年在外奔波,好容易回了京城,咱們……咱們總也該……總也該……”
雖是有意提醒,但她既不是那慣會以色事人的主兒,又知邢岫煙外柔內剛,骨子里其實傲氣的緊,所以話說到半截,莫名就有些底氣不足。
邢岫煙微微一笑,自顧自上前,揀選了幾件首飾,一面往香菱頭上筆畫著,一面道:“二爺回京自是喜事,可眼下太妃新喪,大太太又去了宮中守孝,咱們若打扮的花枝招展,怕也不大合適呢。”
理是這么個理,可香菱卻總覺得,邢岫煙之所以不愿精心裝扮,并不是因為忌諱這些。
卻說二人收拾齊整,引著晴雯等幾個丫鬟,匆匆趕到二房正堂。
剛進院門,就聽得西廂廊下沸反盈天,卻是孫承毅引著妹妹、堂弟,正在廊下追逐笑鬧。
兩個小的倒還罷了,左右不過是攥著包了細絨的木劍,在那回廊里來回奔走。
已經四歲半的孫承毅,卻是皮猴子似的上下亂竄,翻欄桿攀山石鉆花圃,所過之處是一地狼藉,七八個婆子乍著膀子,都遮攔不住。
石榴正在一旁急的跳腳,冷不丁瞥見邢岫煙自外面進來,頓時大喜過望,忙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前。
“邢姨娘可算是來了!您瞧大哥兒這鬧得,若吵著二爺……”
邢岫煙遞上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斜行幾步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咳!”
正撒歡的孫承毅頓時一僵,轉回身時,臉上更是布滿了忐忑。
他期期艾艾的往前湊了幾步,規規矩矩的躬身見禮:“刑姨姨好。”
當初阮蓉本想把兒子交給香菱啟蒙,但香菱那等綿軟性子,如何震的住這皮猴兒?
后來邢岫煙嫁入孫府,學識又在香菱之上,這差事便落到了她頭上。
大半年下來,倒真給這皮猴兒套上了緊箍咒——就連在阮蓉面前,他都沒有這般乖巧過。
卻說邢岫煙微一頷首,隨即又沉了臉:“昨兒的功課,怎不見你送過來?”
“這……”
孫承毅口中支吾,兩只眼睛卻是提溜亂轉,不片刻功夫,就定在了堂屋東間里,扯大旗做虎皮道:“爹爹昨兒才回來,我……”
“你爹爹也喜歡認真做功課的孩子。”
可邢岫煙早窺破了他的心思,當下就搶先堵了他的嘴。
沒奈何,小家伙也只得揮別弟妹,垂頭喪氣的隨著石榴去了書房。
處理了這小小的插曲,邢岫煙、香菱兩個,這才進到了堂屋正房。
“果然是你們來了。”
剛進門,就聽阮蓉笑道:“除了邢妹妹,咱家也沒人能鎮得住那皮猴兒!”
邢岫煙微微一笑,旁邊香菱卻沉不住氣,四下里掃了個遍,狐疑道:“爺呢?難道這么早就出門了?”
“哪兒啊!”
阮蓉兩手一攤:“多半是路上累著了,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呢。”
旁邊尤二姐撲哧一笑,用帕子掩了嘴道:“也未必就是在路上累著的,昨兒晚上小別勝新婚……”
“邊去!”
阮蓉半真半假的搡了她一把,隨即向侍立在一旁的芙蓉使了個眼色。
芙蓉立刻帶著小丫鬟,從西間拎出幾個妝盒來,分別攤開在桌上。
“都過來瞧瞧,這是爺從南疆帶回來的——我昨兒問他,他也沒個正經分派,干脆誰有合眼的,自個拿回去就是了。”
眾人皆都圍攏上來,見那妝盒里放著金銀首飾,看樣式,多半是從茜香國帶回來的。
旁人還在推讓,尤二姐就已然兩眼冒光,嘴里客套著,手上卻早挨個翻弄起來。
見她如此,旁人也便有一搭無一搭的,撿那可心的樣式翻看。
“咦?”
就在這時,尤二姐突然低呼了一聲,緊接著從個妝盒里翻出快帕子來,狐疑的攤開在眾人面前。
就見那素凈帕子上,赫然印著些淡淡的血跡。
“這……”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最終還是阮蓉先嘆了口氣,酸溜溜的道:“行了,人沒帶回來就好,這大半年漂泊在外,總不能指著爺一點兒葷腥也不沾吧?”
說是這么說,但守著那疑似落紅之物,眾人再談笑起來,總透著三分勉強。
其中尤以平兒為甚,那目光時不時落在帕子上,每次又都像是被針尖扎了眼睛,慌不迭的錯開視線。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就聽得珠簾響動,孫紹宗衣衫不整的自里間出來,當下一眾鶯鶯燕燕忙都棄了金銀細軟,眾星捧月的迎了上去。
阮蓉落后旁人一步,卻是把那帕子抓起,丟到了孫紹宗懷里,戲謔道:“這可是爺的心肝寶貝,別讓咱們弄丟了。”
孫紹宗瞧見那帕子,剛落在官帽椅上的身子,卻是猛的往上一竄,隨即卻又軟了回去,懶洋洋的道:“幾千里的飛醋你也吃——趕緊的,讓人把早飯擺上,我待會兒還要去太子府走一遭呢。”
見他不愿細說,阮蓉也便就坡下驢,沒在追問此事。
一面命芙蓉去小廚房傳話,一面讓平兒取了孫紹宗的衣裳,眾姐妹七手八腳的幫他披掛起來。
等收拾齊整,七碗八碟也都擺上了桌。
孫紹宗在主位上落在了座兒,從阮蓉手里接過象牙的筷子,倒著往桌上輕輕一戳,眾女這才跟著落座。
又等到他先動了筷子,眾人這才紛紛夾了飯菜,往他杯盤里堆疊。
唯獨邢岫煙并無什么動作,噙著半邊櫻唇問:“爺方才說要去太子府?哪……哪榮國府……”
聽她提起榮國府,眾女也都停了動作。
她們與榮國府都有或深或淺的關系,這眼見賈家就要大禍臨頭,說不關切,那絕對是假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孫紹宗不慌不忙的砸吧著一塊糖醋里脊,好半晌才開口:“原以為我這趟是錦上添花,不曾想竟是雪中送炭。”
說完這句,就再沒下文了。
眾女面面相覷半晌,邢岫煙頭一個恍過勁兒來,星眸一閃,雙掌合十:“阿彌陀佛,這可真是佛祖保佑。”
聽她這一說,旁邊平兒緊接著也回過味來,先是喜形于色,隨即又煞白起來,脫口叫道:“這么說,那帕……”
只吐出幾個字,她又急忙咽了回去,活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雉雞一般。
“哪怕怎么了?”
阮蓉狐疑的催問:“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平兒按捺住心頭的狂潮,強笑道:“二爺是說,如今茜香國初定,朝廷看在三姑娘面上,怎么也不至于下狠手。”
眾女這才恍然,不由紛紛慨嘆榮國府這福禍相依氣運。
平兒卻是再次沉默起來,心頭翻來覆去的,總琢磨一件事:
那染了落紅的帕子,好像是三姑娘貼身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