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三更打底 雖說在答應設局考驗麝月眾人之后,賈寶玉就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準備。
但當他奪門而出,看到癱坐在地的秋紋時,仍似是被迎頭劈了一斧,憤怒、驚疑、心痛、迷茫……
無數的情緒,順著那不存在的傷口噴涌而出,讓賈寶玉難以自制,猛地抬腿一腳將秋紋踹了后仰。
“為何是你?!”
等宣泄完這一腳之后,再次的嘶聲喝問時,辛酸與委屈又占了大半,滿心想的都是:她怎敢、怎會、怎能如此負我?!
與此同時,襲人、麝月幾個也都跟了出來。
襲人急忙把毛料大氅往寶玉身上裹纏,麝月卻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追問著:“你……你當真的殺了賈……環三爺?!”
秋紋雙手撐地,艱難的支起了身子,癡癡的打量著寶玉半晌,忽的咧嘴一笑,欲要說些什么,血水卻先淌了出來。
她有心抬手去擦,可右手稍稍收力,身子就又往后傾倒。
于是干脆一低頭,把滿頜血水全都涂抹在了胸襟上,再抬頭時,欣慰的笑容已鋪滿了雙頰:“爺……爺沒事兒就好、爺沒事就好。”
寶玉見狀,心下登時就軟了大半,可又著實過不去那道坎——畢竟方才那一番測試,暴露出來的除了秋紋的真兇身份,還有她曾與賈環茍且的事實!
故而孩子似的,第三次追問道:“你……你為何要這么做?”
這三次喝問,可說是一次比一次軟弱。
秋紋卻只是癡癡的與他對視著,半晌方夢囈也似的問:“我若生在大戶人家,寶玉,你……你會娶我嗎?”
不待賈寶玉回應,她又自失的一笑:“就當我沒問過好了。”
秋紋在怡紅院里,其實算不得太出挑,只是因為比旁人主動些,平素才多得賈寶玉‘垂愛’。
現如今她凄楚的笑著,平淡中隱隱孕育著絕望,那眉目竟似是被鍍了一層異樣的光彩,看上去說不出的絕美。
賈寶玉就覺得心坎被攥了一把,本就過剩的同情心,頓時又滿溢了出來,顫聲道:“你莫不是有什么苦……”
‘苦衷’二字尚未說完,忽覺脖頸上一緊,卻是襲人‘怕他凍著’,將那毛料大衣裳的胸襟左右扯住,用力的并在一處。
吃這一勒,賈寶玉到了嘴邊的話,便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遲疑的低頭望向襲人,卻聽襲人柔聲道:“老爺既然把這事交給了孫大人,不妨等孫大人來了再問。”
賈寶玉這些年多有長進,自然曉得她這是怕自己感情用事。
猶疑著再次看向秋紋,見她已是涕淚橫流,便又忍不住張了張嘴。
“爺別凍著。”
然而襲人再一次收緊了‘韁繩’之后,他也終于頹然的低下頭,再不敢看秋紋一眼。
麝月幾個素來以襲人馬首是瞻,此時自也不敢多言半句,只是神情各異的打量著地上的秋紋。
也就在這當口,門簾忽地左右一挑,呼呼啦啦涌進來六七個人,為首的卻不是孫紹宗,而是王夫人的貼身丫鬟玉釧、秀鸞、繡鳳幾個。
屋內眾人都是一愣,唯獨襲人反應最快,詫異道:“你們這是……”
“太太有命,讓我們把人帶到東北角的耳房去。”
玉釧說著,頗為不忍的掃了秋紋一眼,微微嘆息著:“不曾想竟會是她。”
這時賈寶玉又忍不住追問道:“太太……太太幾時去了牙房?又怎會知道我這里……”
“太太原本不想露面,可聽說趙姨娘鬧的厲害,才帶著姨太太去了那邊兒——至于讓我們過來,卻是應孫大人所請。”
聽了這話,寶玉尚在懵懂之中,襲人卻忍不住暗嘆了一聲:到底是縱橫官場之人,單這進退之間的把握,便遠勝自家寶二爺十倍不止。
卻說玉釧一邊說著,一邊向身后招了招手,兩個粗使婆子立刻如狼似虎的撲了上去,將秋紋從地上扯了起來,不由分說,押著她向外便走。
秋紋也并未掙扎,直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之際,才猛地回頭叫道:“寶玉,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從未有過負你之意!”
只這一聲喊,賈寶玉便又似挨了一悶棍,眼瞅著秋紋被帶出花廳,他猛地掙開了襲人的束縛,三步并作兩步追了出去。
然而到了門外,眼見著秋紋等人一步步沒入黑暗之中,他卻是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慨然一聲長嘆,脊背貼著門框緩緩滑落。
當屁股與地面接觸之際,豆大的淚珠已是磅礴而下。
一刻鐘后。
“趁麝月幾個不在,竟下藥壞了我的清白……”
“昨晚帶著銀子到了,卻見他正抹黑在林子里翻找什么,還用手抱著肩膀……”
“奴婢本來也沒想過要殺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揚言要我給寶二爺下藥……”
“恰巧找到了那簪子,便把他誆到近前……”
這東首耳房中擺開三堂會審的架勢,為首的卻不是賈政,而是聞訊趕來的賈母。
老太太一手拄著沉香拐杖,微闔的眸子鎖在秋紋身上,耳聽著她聚聚聲聲的控訴,臉上再不復平日的和藹可親。
“這孽畜、這孽畜!”
下首的賈政,也早失了一貫的冷靜,幾次欲拍案而起,又不愿在母親面失了體統,只能一聲聲的咒罵個不停。
好容易聽完了,他終于忍不住一躍而起,脫口質問道:“你既是被那逆子所迫,為何不向主人稟報?!又或者干脆告到太太那里?!”
秋紋默然無語,旁邊王夫人、李紈幾個,對他這些迂腐問題,也都是不以為然。
賈政一時有些下不來臺,正猶豫著是該繼續追問下去,還是該暫且偃旗息鼓之際,身后猛的傳出一聲尖叫:“不!你說謊、你這賤婢在說謊!環兒怎會看上你這等庸脂俗粉?是寶玉、是寶玉讓你這么說的對不對?!”
這時候還跳出來試圖牽扯寶玉的,自是趙姨娘無疑。
只見她張牙舞爪的,從賈政身后躥將出來,就要撲到秋紋身上撕扯。
這時賈母忽地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攔下她!”
老太太在府上的威望,又豈是常人可比?
還未等左右聞風而動,趙姨娘便先癱軟在地上,沒口子的哭訴著:“老祖宗明鑒,我的環兒……我的環兒死的冤啊!求老祖宗……”
“掌嘴!”
老太太又是一聲低喝。
本就已經撲到近前的兩個大丫鬟,立刻扯起趙姨娘,就待肉刑伺候。
這時賈政卻又心軟了,想想她在江西無微不至的伺候,眼下又是剛死了兒子,便忍不住開口道:“母親,她畢竟是剛……”
“子不教父之過,你也跪下!”
仍舊是極為簡練的言語,卻讓賈政身子發顫,隱隱回想起了孩提時的情景,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
啪啪啪……
清脆而單調掌摑聲,混著趙姨娘的哭喊,充塞了整個耳房。
賈母卻似充耳未聞,轉過頭問一旁的王夫人:“孫家二郎何在?”
王夫人欠身道:“聽說已經拿住真兇,就回客房歇息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尋思著,天亮之后請順天府的人接手,也省得孫家二郎再做奔波。”
這自然只是場面話。
真正將孫紹宗派出在外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孫紹宗眼下還只是個少卿,在大理寺未必能一手遮天。
而身為府尹的賈雨村,處理起這種私活兒來,則要方便的多,外人也難以插手其中。
賈母緩緩點了點頭,隨即又吩咐道:“記得等天亮以后,好生向孫家二郎道謝,也免得人家說咱門家不懂禮數。”
等王夫人恭聲應了,老太太便拄著拐杖起身,一面步路蹣跚的向外走,一面又沉聲吩咐道:“旁人都散了吧,你我來,余下的都交給你媳婦兒支應著就是。”
這說的自然是賈政夫婦。
賈政聞言急忙起身,先接替丫鬟扶住了母親,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趙姨娘,有心要替她分說幾句,但目光轉向王夫人時,卻似是撞上了一層堅冰,半點反應也沒得。
無奈,賈政也只得訥訥的隨著老太太去了。
且不說王夫人如何處置。
卻說周瑞家的奉命,去隔壁耳房里傳話,不曾想里面空蕩蕩的,竟只有一個李紈在。
一打聽才曉得,原來是眾女聽說秋紋便是真兇,又遲遲不見寶玉出面,便都擔心他又犯了癔癥,于是一股腦都尋去了花廳那邊兒,只留下李紈居中聯絡。
李紈聽說老太太讓散了,一面周瑞家的再去花廳傳話,一面卻帶了個小丫鬟,急急忙忙的出了榮禧堂的大院。
等到了外面,她卻忽又不慌不忙起來,直說是要等姐妹們趕上來匯合。
負責挑燈的小丫鬟心下納悶,但正趕上多事之秋,自然也不敢貿然探究。
兩人便閑庭信步的,在二門夾道左近消磨著時間。
“奶奶!”
沒過多久,就見有一人飛也似的趕了過來,離得近了,卻原來是李紈的大丫鬟素云。
李紈立刻迎上去問道:“怎么樣,事情可曾辦妥了?”
說完,又回頭向那打著燈籠的小丫鬟一擺手:“行了,你先回去吧,我這里不用你伺候了。”
小丫鬟見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的,哪還敢多留半步?
忙不迭躬身告退,一溜煙的沒了人影。
卻說等她走后,李紈才又忐忑的望向了素云。
“都說清楚了。”
素云滿臉的惆悵,唉聲嘆氣道:“自此再無瓜葛。”
李紈登時紅了眼圈,拿帕子輕輕擦拭了,口中自我寬慰著:“這就好、這就好,蘭哥兒眼見就要出息了,可不能因為我壞了他的前程。”
素云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隨即忽地想起一事,忙道:“對了,我方才看到薛姨媽在附近徘徊來著。”
“她也在這附近?”
李紈先是一愣,繼而沉吟道:“她這些日子總還有些反復——罷了,正所謂送佛送到西,左右今兒晚上亂成這樣,也沒人會關注她在何處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