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說是三人閑聊。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林黛玉這回找上門是意在邢岫煙。
因此妙玉幫兩人沏好了茶,便借口要去招呼寶玉進來,悄然的退出了禪房。
而林黛玉不知二人何時會進來,自也便顧不得鋪墊什么,直接開門見山的問:“姐姐同我說句實話,對這樁婚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頓了頓,怕邢岫煙誤會什么,忙又解釋道:“孫家二哥雖也貪花好色,卻不是個強人所難的,若姐姐當真不愿嫁他,咱們就找機會同他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屆時他準保不會再提此事!”
邢岫煙聽罷這話,心頭頓覺一暖。
她因同薛寶琴同船進京,素來與薛家姐妹走的更親近些,同黛玉雖也性情投契,私下里卻甚少往來。
不曾想事到臨頭,林黛玉卻是如此仗義執言。
可越是這般,邢岫煙便越不肯拖累黛玉,更何況此事已經初步定下,她這時候再要反悔,又置父母于何地?
“多謝妹妹好意。”
邢岫煙自軟墊上起身,隔著茶幾鄭重的行了一禮,隨即卻又搖頭道:“原本的確有幾分不甘,但事到如今我也早就想開了——似我現今這等處境,便能逃過這一劫,又怎知沒有下一劫?”
說完,又覺得這話有些不妥,讓人聽了還以為自己嫁入孫家,純屬是自暴自棄似的。
于是邢岫煙忙又補充道:“再者說了,我只是不甘為妾,對孫家二哥倒……倒不曾有什么偏見。”
這以說起孫紹宗來,昨夜那夢境便又自心頭浮起,當下羞的雙頰滾燙。
林黛玉眼見這般情景,當下誤會而來什么,頓時斂去了鄭重其事的表情,嬉笑道:“既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其實那家里雖也少不了拈酸爭寵,可孫家二哥是個治家有道的,姐姐只要本本分分,倒也不怕被誰欺辱了。”
正說著,就聽外面腳步聲由遠及近。
二人心有靈犀的岔開了話題,卻不曾想推開房門的,卻見推門而入的出了賈寶玉、妙玉之外,竟還有剛剛脫離窘境的王熙鳳。
“嫂子,你怎得來了?”
黛玉、岫煙兩個忙起身招呼。
“我實是來晚了!”
王熙鳳說著,順勢挽住邢岫煙,將她上上下下好一番端詳,最后搖頭唏噓道:“妹妹這樣的相貌人品,也真虧舅舅舍得!”
隨即話鋒一轉,不容分說的道:“既然婚事上已經受了委屈,這待嫁的日子里,咱就怎么舒坦怎么來!依著我,干脆在前面單辟一間院子,到時候把舅舅、舅媽都接來,再有什么需要置備的,就直接跟我言語一聲!”
她這干脆利落的一氣呵成,倒叫邢岫煙有些無措,下意識的推拒道:“嫂子,這怕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的?”
經歷了扒灰未遂事件,王熙鳳卻是愈發的強勢了,明知邢岫煙是在顧忌賈赦夫婦,偏指桑罵槐道:“有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敢滿口噴糞,你直管告訴我一聲,瞧嫂子不撕爛它的狗嘴!”
邢岫煙聽了這話心下感激,卻到底不敢久留榮國府,于是一再的婉言推拒了,王熙鳳這才作罷。
其實她這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卻是刻意想要和賈赦對著干。
原想著借邢岫煙這事兒,狠狠給賈赦夫婦一個難堪,順帶宣布自己的強勢回歸。
如今這計劃付諸東流了,她卻也并不強求,反又笑著道:“其實年底之前,平兒也是要嫁過去的,屆時你們互相照應著,再有什么為難的,只管找你二姐姐做主就是。”
邢岫煙雖然來了沒多久,卻也知道平兒有口皆碑的品性,當下忙連聲應了。
王熙鳳畢竟事忙,又拉著她寬慰了一通,便有小丫頭找上門來,說是老太太那里有什么吩咐,只得風風火火的去了。
因聽著似乎是史太君身體有恙,賈寶玉、林黛玉也忙跟了過去。
于是這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滿滿當當的禪房里,就只余下邢岫煙、妙玉兩個。
二人相顧無言半晌,妙玉忽然吞吞吐吐的道:“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你若是為了之前的戲言,才答應了這樁婚事,哪……”
邢岫煙搖了搖頭,無奈道:“爹爹一門心思想要攀高枝兒,又攤上這么個姑姑,我也實在是不敢再拖下去了,否則真不知要嫁給什么厭武。”
頓了頓,她卻又展顏一笑:“不過姐姐大可放心,我那些話絕非戲言!”
妙玉聞言也不知是喜是憂,卻將一上午的經文,全都錯念成了‘孫紹宗’三字。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王熙鳳等人風風火火到了賈母院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老太太非但沒有生病,還正摟著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
王熙鳳把那笨嘴拙舌的丫鬟,喊到外面罵了個狗血淋頭,重新轉回屋里時,卻見老太太正拉著寶玉、黛玉,詢問邢岫煙的婚事。
當得知邢岫煙已經定下,要去孫家做妾之后,老天太便曲起指頭一五一十的計算著,最后皺眉道:“孫家二郎旁的都好,偏這上面隨了他那哥哥,還沒成親的,先就納了這許多小妾。”
王熙鳳聞言忍不住腹誹:你自家兒孫,又有哪個是省油的燈?
嘴上卻笑道:“他娶幾個是他家的事,左右也花不著咱們一文半子兒的,您這又操的哪門子心?”
賈母不置可否搖了搖頭,順勢斜了史湘云一眼,隨即卻又是一聲嘆息。
當初清虛觀看戲時,因孫紹宗挑中了那只麒麟,賈母心中便曾起過心思,要撮合他與史湘云的姻緣。
可還沒等開口呢,史家就同衛家熱絡起來。
老太太雖然跟看好孫紹宗,到底不便直接插手娘家的事兒。
后來衛若蘭攤上官司,史湘云的婚事不了了之,孫紹宗卻是扶搖直上,儼然成了年青一代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賈母自然便又想起了舊事。
只是……
史湘云這風風火火愛憎分明的性子,如何能受得了這許多人分寵?
再說孫紹宗未曾成親,就已經有了庶長子,更蔭封了七品爵位,日后這嫡庶之爭怕還有的鬧騰呢。
想到這里,老太太便發出了第三聲嘆息。
兒孫自有兒孫福,左右史湘云如今也還小,保不齊等她叔叔從云貴回來,就能找到合適的人家呢。
眾人卻哪知道,這短短時間里賈母心頭,竟轉了這許多心思?
只陪著她笑鬧了半個時辰,眼瞧著老太太精神不濟,三個小的便先行告辭離去。
王熙鳳原本也要去前院處置家務,卻不妨被老太太一把攥住腕子,順勢又屏退了屋里的丫鬟婆子。
王熙鳳見這鄭重其事的架勢,當即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強笑道:“老祖宗這是要同孫媳說些什么?我這小胳膊小腿兒的,您可別把我嚇住啰。”
賈母見她依舊強顏歡笑,便又加了一只手上去,兩只干癟卻溫熱的手,裹住王熙鳳一只柔荑,幽幽道:“說是孫兒媳婦,可我也是自小看你長大的,在我面前,還有什么好瞞著的?”
頓了頓,知道不把事情點破,王熙鳳肯定不會敞開心胸,便又道:“那狼心狗肺的東西,畢竟是從我十月懷胎生下來,他肚子里有什么零碎,我能猜不出來?”
“原本想清楚前因后果,我就要把他喊來執行家法,可后來瞧你似是趁機拿住了他的短處,便也只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否則一旦把事兒挑到明處,憑老大那無賴的性子,怕是要破罐子破摔,再沒有半點忌諱了。”
聽賈母絮絮叨叨說了這許多,王熙鳳眼中已是掛了淚花,等她稍稍停頓,鼓勵似的望著自己,更是忍不住撲進賈母懷里,嚎啕大哭起來。
賈母寵溺的撫著她后背,柔聲道“我知道鳳丫頭你心里委屈,可誰這一輩子,不是咬著牙扛過來的?”
“左右你現在也拿捏住了那不孝子,索性把個雞毛當令箭,讓他把璉兒也管起來,讓璉兒與你消停的過日子——但凡你們夫妻和和美美的,便是針尖也插不進去!”
王熙鳳只是抽噎,腦袋在賈母懷里一聳一聳的,似是點頭,又似乎只是哭泣時的自然反應。
許久,她那哭聲才漸漸的小了,難為情的自賈母懷里起身,期期艾艾的解釋道:“老祖宗,我同孫家合伙做生意,原想著只是擔個名兒罷了,也沒尋思著能有多少進項,卻沒想到他家把生意弄的這么大……”
“我理會的。”
賈母愛憐替她理順了鬢角,寬慰道:“左右這事兒老大已經認下了,你以后也別再提了就是。”
“老祖宗!”
王熙鳳忍不住再次動情的撲入賈母懷中,只是在那誰也瞧不見的時候,她臉上的感動卻漸漸化作了森冷。
老太太說了這許多,似乎是在推心置腹,可她卻從未想過要嚴懲賈赦,話里話外最看重的,也還是榮國府的名聲。
至于勸賈璉從良云云,事到如今王熙鳳卻那還敢奢求?
唯一實惠的好處,也就是不再追究那筆銀子了。
但那其實是賈赦扒灰未遂的補償,本來就在王熙鳳的預計當中,又怎么可能讓她感恩戴德?
說到底,這母慈子孝的,也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的戲碼罷了。
請: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