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時。
十幾個丫鬟三兩成群的,陸續進到了曦云閣里,一個個揉肩捶背、唉聲嘆氣的抱怨著:
“園子里那么些人不用,怎么偏就讓咱們去吃這個苦頭?!”
“以我看啊,是有人覺得咱們奶奶失了勢,上趕著殺雞儆……”
“噓!這可是大太太的意思,你自己皮緊了,也別連累咱們!”
因其中一個丫鬟提起了大太太,院里頓時安靜下來,眾人雖多有憤憤之色,卻沒誰再敢多言半句。
眼見丫鬟們意興闌珊,就要做鳥獸散,忽然有人指著堂屋里間道:“咦?這大中午的,怎得又把窗簾掛上了?”
眾人都循聲望去,卻見果不其然,去年新換上的玻璃窗,已經被藕色輕紗遮的嚴嚴實實。
一個丫鬟脫口叫道:“不會是二奶奶的病,又有什么反復吧?”
隨即就有無數白眼瞪了過去——但凡智商達到漢人平均值的,就不難猜出王熙鳳是在裝病。
既然是裝病,還有什么反復不反復?
不過那冒失的小丫鬟,也不過才十二三歲的年紀,搞不清里面的彎彎繞也情有可原。
“行了。”
這時為首的善姐兒開口了:“大家伙兒都散了吧,趁這會兒奶奶還沒別的差遣,先好生歇上一歇。”
說著,她便自顧自的向堂屋走去——既然從園子里回來了,總也該有人向王熙鳳稟報一聲。
“姐姐!”
這時一個與她相好的丫鬟,忽然自后面追了上來,小聲的提醒道:“您可千萬小心些,上回小紅死的時候,也是大白天拉了簾子。”
善姐兒身子一僵,隨即啐道:“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啐完又白了那丫鬟一眼,小聲道:“姐姐我清清白白的,豈是那騷蹄子可比?”
說完,再次邁步向堂屋行去,只是那步調卻不自覺的慢了半拍。
眼見到了門前,善姐兒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來剛要去敲,那房門便忽的左右一分,露出了平兒緊趁利落的身形。
“回來了?”
平兒探頭打量了一下,院子里尚未散盡的丫鬟們,這才又向善姐兒問道:“可曾派人去知會大太太一聲,畢竟這差事是她派下來的。”
“姐姐放心,我已經派人去了。”
善姐兒初時被唬了一跳,看清楚是平兒之后,這才放下心來,賠笑道:“這一上午的,也沒個人幫忙支應著,實在是辛苦姐姐了——若有什么耽擱下的差事,姐姐盡管吩咐就是。”
“也沒什么好吩咐的。”
平兒搖了搖頭,隨即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對了,奶奶今兒胃口不好,見不得半點油腥,你待會讓灶上準備些素凈的,隨時準備送過來。”
“哎我這就去告訴她們!”
善姐兒連忙應了,正要轉身去內廚房知會一聲,就見自己派去通知大太太的丫鬟,飛也似的闖進院里,離著老遠就嚷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咱們府上鬧妖怪了!”
這一嗓子,剛剛散去的眾丫鬟登時又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七嘴八舌的打聽著。
平兒原本已經倒退著身子,縮回了屋里,眼見如此情形,忙又走了出來,反手將房門帶上,揚聲呵斥道:“都鬧什么鬧,吵醒二奶奶,你們誰擔待的起?!”
等壓服了眾人,她又招手把那傳話的丫鬟叫到身前,冷著臉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給我一五一十的說清楚!”
那丫鬟見平兒面色發冷,當下也惴惴起來,忙回話道:“我去前院傳話,就見那邊兒亂成了一鍋粥,說是什么貓妖作祟,把……把大老爺的耳朵咬下來了!”
這個重磅消息,頓時又引起一片嘩然。
“都閉嘴!”
平兒又是一聲低吼,環視著眾人道:“一個個聽風就是雨的,這大白天哪來的什么妖怪?我可警告你們,這話從別人嘴里傳出去我不管,若是從你們嘴里傳出去的,瞧我不撕爛她的嘴!”
說著,轉身進了堂屋,砰的一聲合攏房門。
眾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還是沒敢再扎堆兒八卦。
聽到外面腳步聲漸行漸遠,平兒嘆了口氣,悄默聲的反鎖了房門,這才快步盡到了里間。
繞過四季屏風,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地的碎瓷片,中間還躺著把雞毛撣子。
再往里瞧,那淺杏色的鸞帳也被扯脫了半邊,松松垮垮的搭在床沿上,與褥子上一灘黑紅色的血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此時王熙鳳,就失魂落魄的癱坐在血跡與鸞帳之間,半只赤裸裸的嫩足,甚至就踩在那血跡之上。
平兒小心的繞過地上的碎瓷片,在床前輕聲道:“那邊兒沒漏口風,只說是被貓咬的。”
“貓?”
王熙鳳緩緩的轉過頭,那丹鳳三角眼里緩緩凝聚出焦點,忽的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
而隨著她笑聲一起滲來的,還有唇齒間絲絲縷縷的血跡。
平兒見她笑的凄厲,身上更是狼狽不堪,一時忍不住鼻頭發酸,撥開床頭那散亂的輕紗,斜著身子坐到了王熙鳳身邊,柔聲寬慰道:“一切都過去了,想必有了這會教訓,他也不敢再打您的……”
“過去了?!”
熟料話還沒有說完,王熙鳳猛地轉頭瞪向她,兇相畢露的質問著:“憑什么?!”
平兒下意識的往后縮了縮身子,不過還是勸道:“我知道奶奶心里不痛快,可這等事兒真要挑明了,您往后在這家里又該如何自處?”
“哼!”
王熙鳳冷哼一聲,也懶得去穿鞋,伸手拽過鴛鴦枕一把摜到地上,然后將染了血的赤足踩在上面,伏低身子在床下好一番摸索。
“奶奶想找什么,我幫您找吧?”
平兒忙也下了床,想要去幫王熙鳳,誰知剛一貓腰,就見王熙鳳自床底,抓出個血肉模糊的東西!
“這……這是?!”
平兒吃了一驚,險些癱坐在碎瓷片上。
王熙鳳卻是滿臉的怨毒與亢奮,將手里那東西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忽然吩咐道:“去找個鹽罐子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記得跟灶上打聽打聽,看她們平時都是怎么腌制臘肉的。”
臘……
臘肉?!
難不成自家奶奶,竟是恨得要食其肉、寢其皮?!
平兒更是惶恐了,咔嚓咔嚓的踩著碎瓷片倒退了幾步,驚懼的望著王熙鳳。
“你想到哪去了!”
王熙鳳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是回錯了意,沒好氣的呵斥道:“我是要把這東西留下來,當做拿捏那老禽獸的把柄!”
說著,她把那半片耳朵狠狠一揚:“有了這東西,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讓他打狗,他就不敢攆雞。”
“我要讓他后半輩子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活在姑奶奶手心里!”“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