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外書房。
不同于上午朝會時的群情激昂,此時書房內頗為冷清,除了慣例在此批閱奏章的廣德帝,就只有內閣首輔賀體仁、兵部尚書盧彥斌二人在場。
兵部尚書盧彥斌侍立當中,正口若懸河的,說著大略方針,以及后勤補給等諸多細節。
而賀體仁畢竟年事已高,又是首輔重臣,故而賜了一張方凳,擺在御案左下首。
此時賀體仁正彎腰駝背的躬在方凳上,松垮的眼皮幾乎蓋住了雙目,兩下里的小太監盯了他許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醒是夢。
約莫過了兩刻鐘有余,盧彥斌的長篇大論,才算是告一段落。
他微微躬身,向皇帝請示道:“陛下,這便是兵部根據南疆急報,調整之后的應對方略,是否要立即呈送內閣,由閣老們進一步參詳,還請陛下圣裁。”
廣德帝沉吟半晌,卻是把目光轉到了賀體仁身上:“賀閣老怎么看?”
原本泥胎木塑也似的賀體仁,就像是被觸發了機關一般,立刻從方凳上站了起來,躬身道:“兵部的方略,稱得上是詳略得當,大體上并無什么不妥,只是……”
“只是如何?”
“老臣以為,選擇茜香、毋柯、曼戈三國聯軍為突破口,雖是明智之舉,但事后乘勝追擊之事,卻值得商榷。”
“閣老!”
盧彥斌聽到這里,忍不住開口質疑:“那茜香國不比其它四國,曾被我大周代管三十余年,道路暢通、語言無礙,更兼內部頗有親近我大周之人。”
“乘勝追擊之策雖不說萬無一失,但只需穩扎穩打,必然可競全功!”
“而一旦拿下茜香國,非但能震懾余下四國,更可呈兩面夾擊之勢,使得真臘國進退失據!”
“似如此,卻不知何處不妥?”
內閣首輔雖是位高權重,但兵部尚書也不是內閣的應聲蟲。
更何況這份方略,是盧彥斌親自主持,根據各方匯總的咨詢,辛辛苦苦趕制出來的,怎肯讓賀體仁三言兩語的否定掉?
賀體仁聽他連聲抗辯,最后又反問自己,那梯田也似的老臉,卻愈發的和煦起來,笑著拱手道:“盧尚書莫急,這份方略于兵事上并無什么不妥,只是……”
說到這里,賀體仁卻忽然停了下來。
卻原來是大太監裘世安,捧著份奏章走了進來。
只見他躬著身子,把那奏章放在了御案上,作勢要退到一旁,卻忽又止住了腳步,猶豫再三,才小聲稟報道:“陛下,這是順天府府尹賈雨村,以及大理寺少卿孫紹宗的聯名奏本——奏的是南疆戰事。”
廣德帝原本并未去瞧那份奏章,畢竟眼下他這御案上堆積的奏章,至少也有五六十本之多。
但聽一聽說是賈雨村和孫紹宗聯名上奏,奏的又是南疆戰事,當下就來了‘興致’,把那奏章接在手里,先一目十行的掃了個大概。
看完之后,皇帝臉上露出些玩味的笑意,把那奏章輕輕放回桌上,抬頭問道:“二位愛卿,可知這奏本里都寫了些什么?”
盧彥斌聞言,就等著賀體仁開口,誰知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對方出頭,反而是皇帝點了自己的名。
盧彥斌無奈,只得皺眉揣測著:“孫少卿眼下雖是文官,卻終歸是武舉出身,且又剛剛平定湖廣叛亂——莫不是賈侍郎,要保舉他去軍前效力?”
賈雨村雖然掛了兵部侍郎的頭銜,但盧彥斌還真就沒怎么跟他共事過。
至于孫紹宗么……
雖說如今是大勝而歸,但他對孫紹宗的印象,仍舊不脫‘莽撞’二字。
故而才會有如下揣測。
而聽到盧彥斌這番話,廣德帝不置可否的一笑,隨即又轉頭望向賀體仁:“閣老以為呢?”
賀體仁這次終于又有了反應,他把皓首蒼髯微微一垂,繼而搖頭道:“陛下恕罪,老臣左思右想,卻實在猜不出這二位所奏為何。”
老滑頭!
盧彥斌暗罵一聲,可這耍滑頭也是要看資歷的,若他剛才也這么敷衍,怕是立刻就要在皇帝心里失了印象分。
“哈哈……”
廣德帝這時卻忽然笑了起來,重新把那奏章拿在手中,沖著賀體仁晃了晃:“賀閣老猜不出這上面寫的什么,但這二人所思所想,卻怕是與閣老有異曲同工之處。”
賀體仁愕然抬頭望向那奏章,終于露出了兩眼驚疑之色。
廣德帝卻并不肯直接揭破謎底,反而笑道:“閣老不妨把方才要說的都說出來,再與這份奏本對應一下,如何?”
賀體仁此時又收斂了目光,重新回到古井無波的狀態,聽皇帝吩咐,便躬身道:“老臣遵旨。”
說著,他卻又和煦的看向了盧彥斌:“盧大人,依照兵部的方略,攻下茜香國、真臘國之后,可要繼續深入南疆?”
“這……”
盧彥斌稍一遲疑,還是果斷搖頭道:“怕是不妥,另外三國皆在崇山峻嶺之中,往來多有不便——且攻下茜香、真臘也需耗費不少時日,屆時恐怕南疆瘴氣大盛,實在不宜繼續進兵。”
說到此處,他其實也大致明白了賀體仁的意思,于是又繼續解釋道:“以下官之見,大可學我朝舊事,留下一部分精銳,駐扎在茜香、真臘的要塞、國都之中,其余兵馬退回云貴休整,這樣所費軍需損耗,也不至會動搖國本。”
賀體仁臉上的笑容卻是一苦,搖頭道:“盧尚書這話,若是被戶部聽了去,怕是立刻就要吵翻天了——眼下東南未平,北地邊患方興,即便只是少數精銳,怕也難以長期支應。”
盧彥斌也知道,朝廷近年來赤字頻頻,可他畢竟是兵部尚書,首先需要考慮的不是財政,而是迫在眉睫的戰爭。
故而明知賀體仁這話不假,卻還是反駁道:“那依著閣老的意思,難道咱們還要禮送他們安然出境,然后對其秋毫無犯不成?就算真這般做了,也不還是要在邊境屯駐重兵?”
“盧尚書稍安勿躁。”
賀體仁抬起干癟的右手,在耳旁輕輕搖了幾下,等到盧彥斌重新垂下頭去,這才道:“老夫的意思是亡其軍,而轄其國——先按照兵部的方略施以雷霆,擊垮茜香國的主力,而且務必多多殺傷。”
“但我大周的兵馬,卻不應深入南疆不毛之地,而是應該趁著茜香國上下惶恐之際,由朝廷譴使問責,并助茜香女王撥亂反正,重新啟用親近我大周的臣子。”
聽到這里,盧彥斌忍不住又插嘴道:“閣老!莫忘了我朝糜勒茜香國,足有七十余載,彼悲卻依舊心懷恨意,伺機生亂——閣老又如何保證,屆時那茜香女王不會首鼠兩端?”
“呵呵……”
賀體仁搖頭失笑道:“茜香國之所以背棄我朝,是自認羽翼已豐,而不是出自什么恨意——眼下只需斬斷它的臂膀,再驅使其與真臘國反目,屆時彼弱賊強,自然只能仰賴我朝鼻息!”
“如此一來,我朝才能從容騰出手來,根除東南倭患,解決北地邊患。”
這番話講完,盧彥斌終于沒了言語。
因為他不得不承認,賀體仁這番話是切實可行的。
“哈哈……”
這時皇帝卻又笑了起來,示意一旁的裘世安,把那奏章送到賀體仁手里,在他翻看的同時,笑道:“果然不出朕所料,賀閣老與這份奏章是不謀而合。”
而賀體仁從衣襟里,扯出副眼鏡來,逐字逐句的看完之后,卻是悠然嘆息了一聲:“當真是后生可畏啊。”
繼而他又拱手道:“扶持茜香國世子繼位,令其主少臣疑之策,比老臣方才所謂的撥亂反正,更為切實可行——不過依老臣之間,不妨再更進一步!”
“那世子既然尚未成婚,不妨擇一官宦世家之女,命其立為王后——若能有個一兒半女,則可將王位再行更替。”
說到這里,老頭很不厚道的咧嘴笑道:“左右已經出了個茜香女王,再立一個又有何妨?屆時擇我朝兒郎配之,周而復始,自可化夷為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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