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茶話會,直開到下午方歇。
旁人倒不覺如何,唯獨邢岫煙全程強顏歡笑,早已是身心俱疲,恨不能立刻回到客房倒頭就睡。
然而金步搖的事情不解決,她又如何能睡的安穩?
可這事兒究竟該如何處置呢?
邢岫煙一時有些茫然。
要說她也是個聰慧的,可畢竟年紀還小,如今又孤身一人客居它鄉,便是能想出些主意,又哪里施展的開?
難道真要把這些首飾帶回榮國府,由著父親拿去充作賭資?
然而邢岫煙又絕不愿意,如此糟蹋別人的好意。
于是自那茶話會上回來,她便枯坐在梳妝臺前,絞盡腦汁的琢磨著,該如何讓墜兒乖乖就范,又不至驚動孫、賈兩家。
殊不知就在她煩惱之際,那墜兒也是心焦的不行。
在外面熱鍋螞蟻似的,轉了足有百十來圈,眼見得日頭漸漸西斜,她終于耐不住性子,徑自挑簾子進了里間。
“姑娘。”
這一聲姑娘喊出,邢岫煙卻并未回頭——蓋因她眼下也還沒想明白,該以什么態度面對墜兒——故而隨手拿起粉餅,假做正在補妝的樣子,口中不咸不淡的應了:“怎么,有事嗎?”
這淡淡又疏離的態度,倒讓墜兒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心下隱隱更有幾分惱恨:不就是跟邢夫人沾了些親戚么?家里窮的什么似的,虧也有臉在姑奶奶面前擺架子!
只是這些心里話,她到底是不敢說出口的。
勉力壓制住鄙薄的嘴臉,墜兒皮笑肉不笑的道:“那支金步搖,我實在是沒瞧見——可咱這屋里也沒進過外人,要么您再翻一翻那妝匣,興許是看走了眼呢。”
那妝匣邢岫煙也不知翻看了幾多遍,梳妝打扮時,更是在那些首飾中反復挑揀,卻如何會看走了眼?
但聽得墜兒似乎是話里有話,邢岫煙還是隨手翻開了妝匣,幾根蔥白也似的指頭在里面略一撩弄,就見一支金絲掐花、掛翠為蝶的金步搖,顫巍巍的展露在眼底。
金步搖竟真的妝匣之中?!
邢岫煙一時間險些驚呼出來,但隨即腦海中便閃過許多疑問。
這支金步搖,無疑是墜兒重新放回來的。
可上午時,自己想方設法威逼利誘,她都無動于衷,甚至氣焰囂張的想要反咬一口,這會兒怎得又不聲不響的改了主意?
再者說,她既然是暗中把金步搖放進了妝匣里,哪么便只需等著自己發現便是,又何必畫蛇添足,主動讓自己翻找呢?
這其中怕是另有蹊蹺!
想到這里,邢岫煙按捺住心頭的狂喜,悄悄將那釵頭收入袖囊,又對著銅鏡演練出一副惱怒的模樣,這才回頭嬌叱道:“你先前出言不遜也就罷了,怎得事到如今還敢誆騙我?!”
誆騙?
這下卻是輪到墜兒不明所以了。
上午‘湊巧’撞見孫二郎舞劍的戲碼之后,她終究抵不過生前遭罪、死后受刑的恐懼,硬著頭皮向母親討回了那支釵頭,悄沒聲放到了妝匣里。
也正因是為念及,孫紹宗晚間還要‘查訪’邪氣,她才等不及邢岫煙自己發現,主動跳出來畫蛇添足。
誰曾想邢岫煙失而復得之后,非但不喜,反而著惱起來?
“姑娘?”
墜兒皺眉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還能是什么意思?!”
邢岫煙做聲作色的一拍那妝匣,直弄的嘩啦啦作響,口中憤然道:“你且自己過來瞧瞧,這里面哪有什么金步搖?!”
“這怎么可能?!”
墜兒大驚失色,緊趕幾步到了近前低頭掃量,卻見那洞開的妝盒里,數件金翠首飾交映生輝,偏偏就少了那支蝶戀花的金步搖!
她哪里想的到,這竟會是邢岫煙偷偷藏了起來?
當下忍不住失聲尖叫起來:“怎么會?!我響午時,明明把那釵頭放進……”
不等她把話說完,邢岫煙便把那金步搖拍在了桌上,噙著銀牙冷笑道:“好個問心無愧的丫鬟!卻不知事到如今,算不算人贓俱獲?!”
墜兒只驚的瞠目結舌。
正不知該如何狡辯,邢岫煙眉毛一挑,又疾言厲色的呵斥著:“跪下答話!”
墜兒被她氣勢所懾,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
而她這一跪之下,氣勢頓餒,自然更抵不過邢岫煙微言大義。
只三言五語,便被坦白從寬的許諾引誘著,把自己如何偷走首飾,又如何被孫紹宗血目所迫,不得不把釵頭換回來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墜兒依舊是當局者迷,邢岫煙聽罷之后,卻是不由的滿面羞慚、心懷感激。
當初同船北上時,她就從薛寶琴口中,得知了血目的真相,自然曉得那絕不是什么‘受到邪氣侵襲’,而是舞劍時血氣上涌的結果。
也因此,邢岫煙只稍一琢磨,就猜出此事并非‘湊巧’,而是有人設局,故意恐嚇墜兒!
不過她卻沒想到,這會是鴛鴦、晴雯先斬后奏的結果,只當是孫紹宗一力操辦的。
因而心下不覺便生出許多漣漪來。
自從離開蘇州以來,她可說是看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唯獨孫紹宗屢屢出手相助,又體貼的照顧自己的顏面,不是假手于人,便是裝成是意外所致。
就算是自往的妙玉,也遠不如他這般體貼入微……
不對!
孫大人可是妙玉姐姐的心上人!
再說孫大人如日中天一般,自己區區庶民出身的女子,又如何能高攀的起?
至于做妾……
搖搖頭,將這一腦子的綺念遐思,統統都拋諸腦后,邢岫煙又不容置疑的吩咐道:“既是如此,我且將你所言一一錄下,你自行畫押為記——先別急!我不會將這份口供交給姑母,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墜兒聽說要畫押,自是想法子百般的推托。
但邢岫煙一概不允,又拿直接告知邢夫人相威脅,最后墜兒沒轍,也只得在那口供上按了手印。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這邢姑娘看著不溫不火,內里卻竟是一頭胭脂虎!
卻說得了口供,免得后事無憂之后,邢岫煙唯恐夜長夢多,便急著把那些首飾送了回去。
賈迎春推讓了半天,見她堅辭不授,也只得順她的意思,先把那首飾歸攏起來,卻又言說等她許了人家再送不遲。
此后邢岫煙也曾琢磨著,要當面謝過孫紹宗,卻總也沒得著合適的機會。
恰巧第二天一早,榮國府那邊兒派人來接,她便也只好先按下別情不表,隨著車馬回轉了賈家。
等到了榮國府里,卻見由里到外,不管是仆婦還是男丁,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
邢岫煙不解之余,忙尋了賈惜春打探究竟,這才曉得賈璉昨晚巡視莊園歸來,帶了許多禮物分發各處。
雖多是些五谷雜糧熏肉臘腸,可真要是金貴玩意兒,又怎能輪到下人頭上?
由是,自然闔府上下喜氣洋洋。
唯獨只有王熙鳳、平兒主仆兩個,非但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存了一肚子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