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尤二姐萎靡不振的自床上爬將起來,書房里卻早么了孫紹宗的影子。
因這也不是洗漱的所在,她便簡單的收拾齊整,又攜了墊在臀下防止側漏的褥子,準備回到自家西廂房里,再仔細梳攏清洗。
誰知出了那書房小院,剛沿著回廊走出沒幾步,就聽后面有人呼喊:“尤姨娘、尤姨娘請留步!”
尤二姐回頭望去,卻原來是鴛鴦小跑著追了上來。
鴛鴦如今是名副其實的女管家,便是阮蓉也要禮讓三分,尤二姐自然更不敢怠慢,忙也笑著應了,又問:“莫不是大太太有什么要吩咐的?”
近來因接了邢岫煙在家小住,賈迎春常邀二房里幾個妾侍過去作陪,故而尤二姐才有此一問。
鴛鴦卻是搖頭道:“我是方才聽二爺說,彩霞分到了姨娘屋里,這才想去囑咐她幾句,不曾想倒先撞見了姨娘。”
“要說彩霞這人,原本也是個好相處的,只是這二年鉆了牛角尖,人也變得孤拐了,如今她雖是想通了,怕這一時半刻的,也難改回往日的脾氣。”
說著,又鄭重施了個萬福,言辭懇切的道:“故而還請姨娘多提點著些,莫要再讓她行差蹈錯。”
她這里說的情真意切,怎奈尤二姐的關注點兒,壓根就不在這上面。
兩只秋水盈盈的眸子,自頭到腳的將鴛鴦掃了個來回,只打量的鴛鴦渾身不得勁,這才撲哧一聲掩嘴嬌笑:“我說這一早上起來,身邊怎得就空落落的,卻原來是去了……”
后面的話雖未說全,但鴛鴦那還猜不出她的意思,忙不迭分說道:“姨娘想哪兒去了!二爺昨晚上得了大爺的家書,故而一早就去我們院里轉呈——因在太太跟前瞧見我,才順嘴提了這么一句。”
孫紹宗的確是一大早,就去了賈迎春院里轉交家書——雖說這信其實是寫給他的,但既然是家書,又怎能不轉給名義上的大太太過目?
當然,真正的家書早就燒成灰了,這一封是孫紹宗早上起來之后,才隨手臨摹、仿造出來的。
字跡像不像的,反正賈元春也不會計較什么。
里面也只提到了大哥會留駐遼東,至于什么暫緩播種云云,日后聯床夜話時再提也不遲。
既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孫紹宗自不好同賈迎春眉目傳情,只一本正經的轉交了家書,又打聽著大嫂子、‘小侄子’身體安泰,便直接告辭出了堂屋。
大步流星的,眼見就要跨出院門,斜下里忽然閃出個人來——卻是近來在此做客的邢岫煙。
就見她婷婷裊裊到了近前,隔著丈許遠施了一禮,恭聲道:“日前多承大人的照應,可惜岫煙身無長物,也只能在那櫳翠庵中,同妙玉姐姐一起為大人消災祈福了。”
怎就身無長物了?
方才那一屈膝,兩條腿明明就長的很——當然,比起那橫行無忌的北靜王妃,還是稍遜了一籌。
孫紹宗收住腳步,微微還了一禮,笑道:“那披風是大嫂送的,與我有什么干系?倒是……”
正說著,卻見個婆子撒丫子趕了過來,見二人堵在門口說話,先是愣怔了一下,繼而忙上前向孫紹宗施禮。
孫紹宗把臉一板,呵斥道:“這一大早就慌慌張張的,成什么樣子?”
那婆子忙叫起了撞天屈:“二爺明鑒,不是我老婆子荒腔走板,實是那邢家大舅一早找上門來,說是急著要見邢姑娘,您說我哪里敢怠慢?”
聽說是邢忠來找女兒,孫紹宗自不好再發作什么,于是稍稍往旁邊一讓,將主動權讓給了邢岫煙。
邢岫煙聽說父親急吼吼找上門來,心中雖也唬了一條跳,卻并未亂了方寸。
先給那婆子道了聲不是,又向孫紹宗告了罪,最后去堂屋稟明賈迎春,這才隨著那婆子到了前面。
一路無話。
眼見離著前廳不遠,邢岫煙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卻冷不防從房檐下鉆出個人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連聲催促道:“丫頭,快、快、快跟爹回榮國府去!”
這忽然閃出來的,自然正是邢岫煙的父親邢忠。
聽他這般氣急不可待的催促,邢岫煙心頭一顫,終究也忍不住露出些慌亂來,澀聲道:“爹,莫不是母親……母親出了什么差池?!”
“啥?”
邢忠聞言卻是一愣,隨即遲疑著,拿眼去瞄那帶路的婆子。
那婆子見狀,立刻識趣的告辭離開。
等四下里無人,邢忠便又催促起來:“你母親好的很,是那二奶奶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要提前發下這個月的例錢,你快隨我回去領了,也好填補填補近來的虧空!”
邢岫煙這才曉得,他急吼吼找上門來,竟是要拿自己的月例銀子還債!
一時心下氣苦至極,把邢忠的手甩脫了,滿口埋怨道:“爹,咱們是什么家底,您心里難道沒數么?這成日里寅吃卯糧的,卻哪里支撐的起?!”
見邢忠目光閃爍,顯然并未將這話放在心上。
邢岫煙只得又苦口婆心的勸說:“你即便不為自己著想,總也該體諒著母親些——就說前幾日那場雪,若不是我把幾件舊衣裳送過去,險些都凍出個……”
“聒噪!”
邢忠突然一聲悶喝,打斷了的女兒的話。
他初時是覺著有求于女兒,所以才忍著沒有反駁——如今聽她又揭破自己短處,卻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吹胡子瞪眼的把手一背,呵斥道:“以后少聽你母親渾說,什么寅吃卯糧的?我那是隨你姑父去開拓人脈!”
“為父跟著你姑父,近來也不知結識了多少王孫公子,日后咱們開起買賣來,隨便哪個幫著捧捧場,就夠咱們一輩子衣食無憂的!”
“何況在外面應酬時,都是你姑父拿大頭,我只邊邊角角的拿些零碎,說起來咱們還賺了呢!”
眼見他洋洋得意,全不將一家老小的窘境當回事,邢岫煙直悔的腸子都青了,若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勸父親留在蘇州,也免得被這富貴榮華迷了心竅。
正尋思著,該如何勸父親迷途知返,邢忠卻又忽然‘咦’了一聲,發現新大陸似的直盯著女兒頭上打量,越瞧那眼睛越是锃亮。
“好女兒,你……你這一頭的金銀珠翠,卻是打哪來的?!”
原來是為了這個。
邢岫煙忙道:“這是迎春姐姐借我使的,可不是……”
“可不是什么!”
邢忠喜的什么似的:“早聽說我這甥女是個大方的——這借給你的東西,莫非還好意思硬往回要?”
說到這里,他在女兒肩頭拍了拍,‘大度’的道:“若早說有這好事兒,爹爹那里舍得叫你回去?罷了,你且安心在這兒多待幾日,與你二姐姐好生相處!”
說完,也不等邢岫煙反應,倒背著手踱著方步,官老爺似的去了。
邢岫煙在后面趕了幾步,又實在不知該同他說些什么。
最后無奈的嘆了口氣,抬手將那滿頭珠翠摘了個七七八八,只余一只釵頭束住三千青絲,徑往后院去尋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