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就一更了,明兒再雙更。
三人自張彪家出來時,外面已然是夜色闌珊。
孫紹宗把火把往雪地里一杵,又用力的捻動了幾下,確認沒有余火了,這才隨手丟回了院里。
仇云飛、趙無畏也都有樣學樣,等將火把都處理好了,三人這才又箭頭似的,往張安家趕去。
“動機先不急著去想。”
孫紹宗一邊走一邊交代道:“先查一查近年間,城中孤兒、乞兒走失的人數。”
既然并非綁票勒索,那么最容易下手,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半大孩子,自然是無依無靠的孤兒、乞兒。
“這倒不難。”
仇云飛立刻應道:“自從大人實行了乞丐保甲制,這京中的乞丐無論死走逃亡,當地保長都會向官府報備。”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城中那幾家牙行,我也會讓人挨個核查——不過打從兩年前那場排查之后,官府一向盯得很緊,應該不會有什么疏漏才是。”
兩年前,皇帝為了抑制豪門蓄奴風潮,發起了一場針對奴籍,以及‘人才中介’的普查——當時衛若蘭和仇云飛,還曾并肩沖殺在前。
從那之后,京中所有的人牙子,都必須掛靠在幾家擁有‘特殊執照’的牙行旗下,否則便以拐賣人口論處。
兩家相隔不遠,這幾句話的功夫,就已經到了門前。
那王振早在里面等的不耐,聽說孫紹宗已經回來了,忙迎出來探問道:“大人,可是查出什么眉目了?那張彪究竟是誰殺的?!”
顯然這廝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孫紹宗等人在查些什么。
孫紹宗擺擺手,示意他先不要多言,然后到屋里寬慰了張吳氏兩句,又囑托仇云飛,安排了一名婆子、兩個差人,暫時駐扎在張吳氏家中。
也免得今天打草驚蛇,再橫生出什么枝節。
等一切布置妥當了,他這才喊上王振告辭離開。
半個時辰后,孫府角門。
孫紹宗下了馬車,還在琢磨著張彪的案子,如果真同之前推測的一樣,張安以‘大義滅親’脫罪,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這本是孫紹宗最初的目的,只是事到如今,他心底卻著實高興不起來。
正一邊推敲著案情,一邊順著長廊往后院趕,卻忽然發現前廳里亮著燈火,便下意識止住了腳步。
如今大哥不在家中,而這么晚了還來找賈迎春的女眷,也必然不是外人,肯定一早就引進后宅去了。
難道是有客人在等自己回來?
可自己之前明明傳過消息,說是要在榮國府里過夜的。
心下疑惑,孫紹宗便出了回廊,向那前廳行去。
將到門前,就聽一個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急吼吼的催逼著:“好姐姐,你這回借了銀子與我,我保證不再去賭了!”
聽這意思……
莫不是府上哪個丫鬟的弟弟,又或是情郎,因欠了賭債過來借錢?
可丫鬟的親戚來了,哪有資格在正廳里點燈費蠟?
莫說是丫鬟的親戚了,便是趙無畏這個的大管家,怕也不敢胡亂把親戚往正廳領——除非本就是要求見家中主人的。
孫紹宗心下愈發狐疑,卻聽那公鴨嗓的調門陡然一高,厲聲道:“當初是你說的,但凡有難處,不妨來尋你幫忙?怎得,這真到了用你時,就給三爺哭起窮來了?!”
這語氣……
可不像是姐弟、情侶。
孫紹宗這時已經到了門前,探頭向內望去,只見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正在那滿面為難;她身前則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人,瞧著油光水滑的,倒不像是缺錢的主兒。
這兩人孫紹宗依稀都有些印象,一時卻又想不起究竟是誰。
就聽這丫鬟哀聲道:“三爺,我不過是個做下人的,便是存了些積蓄,也架不住您這三五回的上門討要——不瞞您說,上回的銀子還是我求了許久,才從鴛鴦那里借來的。”
公鴨嗓聽了這話,激動的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那就再去借啊!鴛鴦借過了,不是還有晴雯么?那小蹄子如今雖是不成了,當初在寶玉床上獻媚時,可沒少往身邊撈好處!”
聽他提起晴雯、寶玉,那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再結合之前三爺的稱呼,孫紹宗倒是忽然想起個人來——賈環。
怪不得是在前廳說話呢。
賈環雖然是庶出,可好歹也算是榮國府的公子,賈迎春的堂弟,這丁點待遇總還是當得起的。
而那滿面為難的丫鬟自不用多說,正是癡戀賈環的彩霞——話說她這二年可真是模樣大變,孫紹宗看了半天,愣是沒認出她來。
既然知道是這二人,當下孫紹宗便沒了興趣。
經過王夫人這兩年的刻意縱容,賈環在榮國府里堪稱是人憎狗嫌,在街面上也是臭名遠揚。
小小年紀就幾次險些入獄,全靠榮國府的面子才得以幸免。
似這等貨色,孫紹宗如何會去理睬?
轉身悄沒聲的回了長廊,正琢磨要不要找個人盯著,免得里面兩個再鬧出什么事端來,斜下里趙仲基便迎了上來。
“二爺!”
就見他一手扶著褲腰帶,訕訕道:“我這剛去方便一下,可巧您就回來了。”
孫紹宗也不同他廢話,只伸手往大廳里一指。
“您放心!”
趙仲基忙又道:“我在這兒盯著呢,一準兒出不了亂子!”
聽他這么說,孫紹宗就準備抽身走人。
不過剛邁開步子,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回頭叮囑道:“待會兒無論聽見什么,明兒都轉給鴛鴦,省得她把銀子填進無底洞里——至于那彩霞,你最近都給我盯牢些,但凡有什么手腳不規矩的,立刻給我趕出府去!”
丫鬟為了情郎,偷盜主人家的財物,孫紹宗不多不少,也審過那么十來樁,他可不想這事兒出在自己家里。
等趙仲基連聲應了,孫紹宗這才大步流星的回了后院。
因傳了消息,說是今晚上不回來過夜,那堂屋里竟不見多少光亮——估計也是因為昨晚那場盤腸大戰,到現在都沒有緩過勁兒來。
倒是香菱和尤二姐屋里都還亮著燈。
孫紹宗正猶豫著該翻誰的牌子,就見西北廂房里門簾一挑,走出個端著銅盆的晴雯來。
“二爺?”
晴雯看見孫紹宗也不由的一愣,詫異道:“您不是要在榮國府那邊兒過夜么?”
“有些事情,就先趕回來了。”
既然已經被晴雯瞧見了,孫紹宗便順勢往香菱屋里走去,只是走了幾步,卻忽然嗅到些血腥氣,皺眉往那盆里一打量,就見那溫水里掛著些淡淡的暈紅。
“香菱她……”
“我們姨娘今兒有些不方便,爺還是去南邊兒屋里吧。”
果然是高掛了免戰牌。
既然如此,自然只能去尤二姐屋里歇息。
“二爺。”
只是孫紹宗剛轉過身,晴雯便又在后面喊了一聲,回頭望去,卻見她把那盆擱在腳下,鄭重的施了一禮道:“我那兄嫂的事兒,多承二爺援手了。”
這兩年里,她顯得清減、憂郁了不少,愈發契合了那柔弱精致的五官,這盈盈一拜之下,更堪稱是我見猶憐。
當初真該把她分派在尤二姐屋里的,那婦人最善撮合……
當然,這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孫紹宗如今這局面,也不至于為個丫鬟多費心思。
于是把袖子一甩,淡然道:“謝就不必了,你只需盡心伺候著姨娘、小姐,也便算我沒白拉你一把。”
說著,便自顧自到了尤二姐屋里。
一進里間,就見尤二姐坐在燭臺前,似乎正在為什么事情發愁,竟壓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到來。
“這是怎得了?”
孫紹宗順口打趣道:“莫不是我剛送你的那些首飾,被誰給偷了去?”
尤二姐嚇了一跳,心虛起身訕笑道:“爺說的哪里話,有您這青天大老爺鎮著,咱們府里的奴才就算有這賊心,也沒這賊膽兒啊。”
孫紹宗見她言語間目光閃爍,似是有什么事情瞞著自己的樣子,便正色起來,追問道:“那你又是為何發愁?且如實道來!”
這語氣稍一嚴厲,尤二姐頓時扛不住了,支支吾吾半晌,終于湊到近前小聲道:“不知老爺可曾聽說了,我那姐姐去年夏天生了個兒子。”
尤氏去年夏天生了個……
等等!
孫紹宗忽然瞪大了眼睛,驚呼道:“難不成是我種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