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巳正上午十點。
因趕上王熙鳳二十五歲的生日,賈母憐惜她素日里操勞,特地請東府的尤氏出面,熱熱鬧鬧的操辦起了壽宴。
誰不知鳳姐兒是個好面子、愛計較的?
故而一大早,榮寧二府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便都在大觀園里濟濟一堂。
可這當中卻唯獨少了個賈寶玉。
雖說王熙鳳并未挑剔什么,可賈母、尤氏、李紈接連譴人來問,早把個襲人急的直欲抹脖子上吊。
“來了、來了、寶二爺來了!”
正在戲臺側后面的游廊里急的打轉,忽聽兩個婆子老鴰似的叫著,緊接著賈寶玉那張娃娃臉,便自假山后面繞了出來。
“你可算是舍得回來了!”
襲人喜的險些落下淚來,忙迎上去替他理了理衣領,順勢小聲叮囑道:“待會你只管賠不是,可千萬別說什么王府小妾的晦氣事兒,免得二奶奶聽了不喜。”
“我理會的。”
賈寶玉嘻嘻一笑,同襲人貼著墻根兒繞到了戲臺前面。
他原是想先到賈母面前請安,誰知王熙鳳早得了消息,讓幾個婆子丫鬟圍堵上來,又在座上笑罵道:“快把那潑猴兒押過來,我好問問他是去哪兒大鬧天宮了,竟連我的好日子也給忘了個干凈!”
眾人一陣哄笑,史湘云和賈探春更是湊趣的上前,一左一右拿住了寶玉的胳膊,似模似樣的將他押送到了王熙鳳、尤氏、李紈面前。
“冤枉啊大人!”
賈寶玉一聲喊冤,先笑倒了幾個,又嬉笑著解釋道:“我原是有些私事,想去去就回,誰成想在街上聽著件天大的消息,這才耽擱了時辰。”
眾人原本便是笑鬧,聽他說有什么天大的消息,頓時都轉移了注意力,忙都追問到底是什么消息,竟讓他連回來祝壽都忘了。
“說來也不是外人的事兒。”
賈寶玉笑道:“昨兒在清虛觀附近,孫家二哥一把火燒了半條岔河,又在河邊兒大開殺戒,直砍的人頭滾滾!”
眾人聽說又是孫紹宗的傳聞,便都有些見怪不怪起來,王熙鳳更是奚落道:“孫家二郎哪個月不破一兩樁大案,叫你這一說倒成奇聞了!怕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壞事,想拿這個敷衍我們吧?”
“怎么不是奇聞!”
見眾人以為自己夸大其詞,賈寶玉倒真有些急了,跳腳道:“我可是親眼瞧間的,那河邊兒燒焦的痕跡,足有百多丈長!”
卻原來今兒一早,他去北靜王府憑吊剛剛過世的秋蓮,回來的路上,恰巧聽人說起昨天晚上,孫紹宗勇破白蓮教的英雄事跡。
他在一旁聽得熱血沸騰,忍不住便催馬去了清虛觀左近,瞧了那大火的痕跡,又拉著附近的百姓好一番追問,這才錯過了回府祝壽的時辰。
“這次孫二哥可是立下了潑天的功勞,光香主就生擒了兩個、斬殺了三個,甚至還拿住了白蓮教的副教主!”
“聽說這里面,還有個叫做‘只手托天’的西北巨寇,朝廷通緝多年都拿他不住,卻被孫二哥一刀砍做了兩段,那腦袋飛起丈許,連腸子都……”
“行了、行了。”
賈寶玉正說的手舞足蹈,王熙鳳忙攔住了他的話頭,掩著嘴一臉嫌棄的道:“我好端端過個生日,你偏說這血淋淋的作甚?”
賈寶玉頓時蔫了,正待改口賠個不是,旁邊賈璉卻趕將上來,扯著他便往回走,口中道:“她不愛聽,哥哥卻是愛聽的很,來來來,到我席上咱們說個仔細!”
賈寶玉這一走,女眷席上頓時又冷清下來,尤其李紈、尤氏兩個更是魂不守舍,暗自照著賈寶玉方才的描述,腦補出孫紹宗匹馬單刀,大破白蓮賊黨的英姿,一時不覺悠然神往、與有榮焉。
卻說這一場壽宴直鬧到下午,因家中有頭有臉的,都伺機上前向王熙鳳獻殷勤,連薛姨媽、王夫人也都來敬她,少不得便多喝了幾杯。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直往上撞,見那耍百戲的上來,引的眾人目不轉睛,便私底下囑托尤氏道:“你把賞錢預備好,我下去醒一醒酒就回來。
尤氏點頭應了,鳳姐兒瞅了空當,便悄默聲的離席而去,順著房檐一溜兒歪斜的向后門行去。
旁人都沒瞧見,只平兒素來是她的影子,眼瞅著她腳步趔趄,忙也撇下襲人跟了上去。
王熙鳳扶著平兒出了后門,原是想尋個清凈的所在,點些醒酒湯來用。
誰知剛到了后面廊下,就見自己屋里一個小丫鬟,正站在路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主仆兩人從后門出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跑。
鳳姐兒頓時起了疑心,連忙喊那丫鬟回來答話。
那丫鬟初時只裝作聽不見,怎奈平兒趕了幾步,直接點破了她的名姓,她便只得戰戰兢兢折了回來。
王熙鳳見她在自己面前,手足無措的模樣,心下更是起了疑心,喊著那丫鬟進了不遠處的門廳,把兩邊兒房門堵了,作聲作色逼問究竟。
那丫鬟初時還嘴硬了幾句,惱的王熙鳳吩咐平兒,說是要燒紅了烙鐵糊住她的嘴,這才終于哭喊道:“二爺在家里,打發我來這里瞧著奶奶,若見奶奶這里散了,先叫我趕回去送信兒。”
王熙鳳一聽這話,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頭的酒水一股腦都化作了干柴烈焰,抬腿將那小丫鬟踹了個四仰八叉,又連罵了幾聲‘狗改不了吃屎’,便招呼著平兒急往家里趕。
到了家里,見前后靜悄悄的,只那書房隔間里隱隱傳出些動靜,王熙鳳便躡手躡腳的到了窗前,只聽里頭賈璉道:“好人兒,都到這般時候了,還有什么使不得?你若許了我,莫說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就是下輩子也斷不肯變心!”
也不知那‘好人兒’說了些什么,又聽賈璉道:“什么二奶奶!她如何比得上你一根腳趾頭?你若是許了我,我日后讓她為奴做婢的伺候你……”
聽賈璉如此貶損自己,還要讓自己給那賤人做奴婢,王熙鳳只氣的渾身亂顫,一腳踹開門進去,破口罵道:“好銀婦,我倒要瞧瞧你……”
然而罵到半截,王熙鳳卻忽又愣怔住了,蓋因那屋里除了衣不遮體的賈璉外,便只有個身材壯碩的男子。
而這男人不是別個,正是媳婦曾與賈璉私通的鮑二!
幾個月前,王熙鳳捉奸逼死了鮑二媳婦,誰曾想今兒抓奸,竟又把鮑二給堵在了屋里!
王熙鳳也不是不曉得,賈璉以前常拿小廝們泄火。
可那至少都是俊俏的少年人,而這鮑二非但生的丑陋,為人更是懦弱無能,是個連老婆都看不住的窩囊廢!
賈璉便是再怎么沒眼光,也不該看上這種人吧?!
想想方才那‘今生來世只愛一人’的說辭,王熙鳳心下只覺荒謬至極,甚至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酒醉后出現了幻聽。
噗通!
便在此時,那鮑二忽然屈膝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二奶奶饒命,小人……小人可什么都沒干啊!”
眼見他在地上磕頭蟲似的,魁梧的身子還止不住亂顫,王熙鳳心下鄙夷之余,更覺的事有蹊蹺,正想探問個究竟,不曾想賈璉卻搶先怒喝了一聲:“起來!你這下賤坯子快給我起來!”
鮑二惶恐的抬起頭,先看看賈璉,再看看王熙鳳,還待遲疑猶豫,賈璉已然怒不可遏的沖上前,一腳踹在他臉上,怒罵道:“該死的奴才,爺讓你起來,你聽不見么?!”
鮑二被踹了個趔趄,眼見賈璉還不肯罷休,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弓著身子哀求道:“二爺息怒、二爺息怒,小人起來了、起來了!”
賈璉二話不說,又一耳光抽在他臉上,這才沉著臉向王熙鳳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一幕更看的王熙鳳莫名其妙,一時倒忘了要發作他,下意識的回了句:“剛回來沒多久。”
不過她到底是個有心計的,馬上又改口道:“也就在窗戶外面,聽了半刻鐘左右!”
聽說她已經偷聽了這許久,賈璉陰沉的面色又變了幾變,一咬牙回頭呵斥道:“你這狗才,還不快把衣服脫下來!敢弄臟半點兒,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鮑二忙戰戰兢兢,把那身衣裳脫了下來,正不知要放在哪里,早被賈璉一把奪過,又叮囑他不得把今日之事告訴旁人,這才將他趕了出去。
王熙鳳雖欠了些大智慧,小事上卻是最精明不過,眼見賈璉珍而重之的抱著那衣裳,卻對鮑二不屑一顧,立刻便猜出了些端倪,遲疑道:“這衣裳是……”
賈璉小心翼翼撣去衣服上的塵土,口中柔聲道:“自然是二郎的衣裳。”
“二郎?”
王熙鳳先是一愣,隨即驚道:“你是說孫家二郎?!你竟然……你竟然和他……”
“你莫誤會,這衣裳是我讓小紅偷來的。”
賈璉搖了搖頭,愛憐的摩挲著那衣裳,癡癡道:“二郎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又素來不喜斷袖分桃之事,我哪敢對他明言?也只能讓鮑二那濁物穿了他的衣裳,稍解相思之意。”
眼見他滿眼的癡迷哀怨之色,竟比女子還要嫵媚三分,王熙鳳只驚的瞠目結舌,半晌也不知該如何以對。
明兒試著恢復雙更六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