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中雨。
被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睡夢中喚醒,孫紹宗小心翼翼的將手從香菱胸口拿開,撩開被褥坐起身來,正想從床頭把衣裳扯下來披上,忽覺手上黏黏膩膩的。
低頭一嗅,卻是微微發腥的甜香。
有心叫丫鬟打水進來,先把手洗干凈再穿衣裳,卻又怕吵醒了香菱,于是他干脆趿著靴子走到窗前,推開窗扇把手伸出去,借著雨水胡亂搓弄了幾下。
轉回身正待去拿毛巾,卻見香菱已然擁著被子坐了起來,茫然的四下里掃量了幾眼,忽然驚道:“爺怎得也不披件衣裳?”
說著,取了孫紹宗的衣裳就待過來侍奉。
“你躺著、你躺著!”
孫紹宗忙上前把她摁了回去,順勢奪過自己的衣裳,道:“說是已經出了月子,可這下雨陰天的也該小心著些——何況我還開了窗戶。”
說著,三下五除二把衣裳穿戴整齊,又摸出懷表瞧了一眼,眼見已是卯正初刻六點十五,便道:“今兒我要去衙門點卯,就不在家里吃早飯了,你也別急著起來,好好的睡上一覺再說——左右是剛素了大半年,姐妹們也不挑你的理兒。”
香菱臉上頓時潮紅起來,羞的支支吾吾,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孫紹宗見狀,又忍不住調笑道:“你不是喜歡寫詩么?把昨兒那事兒好生寫一寫,寫的好了爺我重重有賞!”
說著,嘿笑著到了外間,先去瞧了女兒一眼,見瘦巴巴個人兒睡的正香,也不敢像對待兒子那般,把胡子貼上去鬧她,只把一根手指放在女兒掌心上,輕輕的摩挲了幾下。
悄悄從女兒屋里出來,正準備喊石榴或者芙蓉,把自己常用的蓑衣拿出來,卻見晴雯獨自一人站在廊下,正自對著這漫天的雨幕長吁短嘆。
孫紹宗撇撇嘴,揚聲吩咐道:“在哪里愣著作什么,快去把爺的蓑衣斗笠拿來!”
晴雯被唬了一跳,忙抹了眼角的淚痕,低頭鉆進堂屋,不多時捧著全副雨具出來,冒雨送到了西廂。
孫紹宗接過蓑衣斗笠,也懶得理會她那些情情愛愛的小心思,直接吩咐道:“少爺哪邊兒有奶娘盯著就足夠了,你先轉到香菱屋里伺候著吧。”
晴雯嬌軀一顫,心下明白這是徹底把自己當成了府上的丫鬟,而不是什么注定要離開的匆匆過客。
她忍不住抬頭瞧了孫紹宗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卻還是乖乖的點了點頭,只是一邊點著頭,那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掉。
孫紹宗此時已然披掛整齊,見狀二話不說,大踏步闖進了雨幕之中。
到了前院,孫紹宗略一猶豫,并沒有急著出門,而是轉到去了西跨院的客房。
到了其中一間客房門口,孫紹宗正待上前推門而入,就見彩霞端著盆水自里面出來,見了孫紹宗忙躬身施禮道:“奴婢見過二爺。”
“那少年如何了?”
孫紹宗一邊探問著,一邊暗道也不知是哪個安排的,竟把這戀童癖分派過來伺候。
彩霞忙道:“李公子方才吐過一回,眼下又睡著了。”
卻原來里面住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斷案時,遇到那聰慧少年李賢。
昨兒這少年上門應邀上門道賀,孫紹宗原是想等酒宴散了,再和他單獨聊一聊來著——誰成想李賢卻被薛蟠那廝,硬逼著灌了一杯燒酒,當即就醉的人事不省。
聽說李賢還沒醒過來,孫紹宗也只好交代彩霞好生照應著,悻悻的出了府門。
因雨勢漸漸滂沱,趕到府衙的時候,早已經過了點卯的時辰。
不過那守門的小吏,自然不敢為這點小事兒給‘三老爺’找不痛快,因此沒等孫紹宗發話,便忙翻出預留的空白處,請他將名姓寫了上去。
一路踩著積水到了刑名司里。
那堂屋正廳里卻是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孫紹宗愣怔一下,才想起這兩日孫承業和于謙要收拾行李準備搬出去住,所以臨時請了事假。
可這樣一來,近幾日府里積欠的訴訟案件,可就沒人幫著梳理了。
略一猶豫,他便又轉身去了東跨院里,抓了林德祿的壯丁。
“大人!”
林德祿亦步亦趨的跟著孫紹宗,回了刑名司正堂,也不嫌那門檻附近沾染了泥水,便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顫聲道:“卑職的岳父與那趙立本原是同鄉,因此卑職以前和他走得近了些,可自從大人您主持刑名司以來,卑職從沒有……”
“行了。”
孫紹宗不耐煩的把手一擺,道:“就趙立本眼下的尷尬處境,莫說你沒背著我做什么虧心事,就算真上了他的賊船,又能怎得?”
說著,順勢往孫承業素日辦公的桌子上一拍,道:“趕緊把這些卷宗分一分類,把那需要緊著處理的,給我送到里間來。”
眼瞧著孫紹宗自顧自進到了里間,林德祿搜腸刮肚想出來的解釋,都悶在了嗓子眼里,他又跪在地上愣怔了半晌,這才愁眉苦臉的起身,去查看擺在桌上的卷宗。
雖說心下惶惶難以集中精力,可他畢竟是刑名司的大管家,這里面的卷宗有大半都是他整理之后,再呈送上來的。
因此沒過多久,林德祿便抱著兩摞案宗,低眉順眼的進到了里間。
“大人,照您的吩咐,我將這些案宗訴訟,按輕重緩急排列好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些卷宗,擺在孫紹宗的公安上,又大致介紹了一下優先級順序。
眼見孫紹宗沒什么反應,他正猶豫要不要再解釋幾句,卻聽孫紹宗頭也不抬的道:“下去吧。”
林德祿剛剛鼓起的勇氣,頓時泄了個干凈,蔫頭耷腦的往外走去。
就在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之際,孫紹宗卻忽然又吐出四個字來:“下不為例。”
林德祿頓時大喜,忙轉回身磕頭如搗蒜一般,指天誓日的保證,絕不敢再瞞著孫紹宗,私下里與人勾連。
孫紹宗也不理會,只是低頭查看那些卷宗。
這排在最前面的,基本不是人命大案,就是有悖人倫引起公憤的事件。
孫紹宗先簡略的掃了一遍,將自己最初的判斷寫在空白的附錄上,又將一些疑點用朱批圈出來,以備第二次翻看時細究。
就這樣,他一連批閱了七件案子,到了第八件時,卻是個人口失蹤案。
失蹤的是個現年三十六歲的中年女子,大約是在七天前的傍晚,拎著籃子出門買菜,然后就一去沒了蹤影。
這婦人平素未曾發現有什么精神問題,同丈夫兒女之間也還算和美,家中最近也未曾遭遇到什么變故,再加上她當時只帶了十幾文的買菜錢,所以初步判斷,應該不太可能是主動離家出走。
不過人販子拐賣的,一般都是年輕女子,這中年婦人……
莫非是保養得極好,就像是薛姨媽一般?
孫紹宗翻到畫像簡圖那一欄,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雖然畫像上的五官未必有多準確,可這水桶也似的身段總不會有錯。
如此說來,拐賣的幾率也不大。
至于仇殺么……
孫紹宗往回翻了翻,屈指在這婦人的謀生職業上輕輕敲打著。
穩婆,這個職業在當下稱得上是與人為善,又不像大夫那樣容易碰上醫鬧,按理說招惹上仇怨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謀財?
穩婆倒真是個酬勞豐厚的職業,按照卷宗上的資料來看,她又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的確應該積累了不少的身家。
不過資料上同樣寫了,這婦人是個置業狂魔,先后買下了好幾個棟宅子和兩個商鋪,手頭的閑錢應該沒剩下多少才對。
那她到底是為什么失蹤的?
發現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所以被滅口了?
還是意外卷入了什么事件當中?
或許應該派人調查一下,她最近可曾給什么豪門大戶接生——普通人家,就算有什么腌臟事兒外泄,也未必會鬧到殺人滅口。
“咦?!”
孫紹宗皺著眉頭,將這些疑點統統標注下來,正準備先繼續批閱其它的卷宗,卻忽的發現了一個方才被忽略的細節。
這婦人的家貌似離順天府不遠,而且是側后方的位置……
難道是她?
孫紹宗腦海里閃出個人來,忙又翻開了卷宗,尋到了畫像那一欄,將那畫像上的矮胖婦人,與自己記憶中的形象一對比,果然有六七分相似。
眼見于此,孫紹宗立刻揚聲將林德祿叫了進來,把那走失案的卷宗丟給他,吩咐道:“把這婦人的丈夫和兒女請來,再把周達和軟禁所的女牢子叫過來。”
林德祿連忙應了,翻看了幾眼那案宗,記下那走失婦人的家庭住址之后,又恭敬的送回孫紹宗桌上,這才匆匆到了東跨院里,把任務分派給下面的衙役。
因軟禁所被燒成了一片白地,眼下還在重建之中,所以軟禁所的幾個女牢子,也都臨時調去了府衙大牢,就在周達跟前當差。
因此過不多時,周達就帶著幾個女牢子冒雨趕了過來,身上連件蓑衣都沒‘來得及’披,個頂個淋的落湯雞仿佛。
擔心會弄臟了里面的公文,林德祿也不敢放他們進來,忙到里面把孫紹宗請了出來。
孫紹宗到了外面,先丟條毛巾給周達,待他千恩萬謝的擦干了手上和臉上的雨水,又把那卷宗丟了過去,問道:“這上面走失的婦人,可是當初天狗吞日時,在軟禁所里給淫尼接生的那個?”
周達翻開瞧了幾眼,卻不敢百分百確定,忙又舉著讓幾個女牢子傳看了一遍。
綜合了幾個手下的意見,他這才篤定道:“就是這王婆子,當初的就是她給那妖孽接的生!”
果然是她!
難道她當時發現了什么,想要借機謀取好處,所以被殺人滅口了?
以妙玉的性格應該不至如此,可這里面還雜了個衛若蘭——而那衛若蘭的哥哥衛如松,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