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邊水很深啊!
根據那小吏打聽到的消息,這勇毅伯牛繼宗家的長子,是在護送母親上香之后,回城途徑鐵網山腳下時,被路旁山林里飛出的利箭射中了咽喉,當場氣絕而亡。
因那箭桿上明晃晃刻著個‘衛’字,而且材質形狀,也和衛若蘭箭壺里剩下的一模一樣就連衛若蘭的貼身小廝,也承認那箭的確是自家主人不慎射偏,才飛出林中誤殺牛公子的。
而與衛若蘭一同狩獵的幾個勛貴子弟,卻又力證他那一箭的力道中規中矩,按理說就算能穿過密林,也絕不可能隔著五十幾步遠射死牛公子,所以認定這其中必有蹊蹺之處。
總之……
這案子絕不會只是一場意外那么簡單,八成仍是‘龍根案’的延續,甚至極有可能是出自廣德帝的報復。
如此說來,信陽王的事兒說不定只是個幌子先用一個看似陽謀的手段,把牛家將注意力吸引到了信陽王妃身上,反手卻殺了牛家的兒子泄憤!
更妙的是,衛家與牛家同為‘后黨’中堅,即便牛家懷疑是這是廣德帝指使的,怕也是無處伸冤。
而且出了這等事情,衛家必然會與牛家離心離德,若是牛家堅持要重懲衛若蘭,說不定連北靜王都會與牛家鬧翻。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眼下對于孫紹宗來說,最重要的還是……
“府丞大人。”
孫紹宗正氣凜然的抱拳道:“此案似有蹊蹺之處,衛大人又是我刑名司的副貳,下官焉能不聞不問?下官希望暫時延緩津門之行,先行著手調查此案,以便……”
“荒唐!”
不等他把話說完,賈雨村老臉一沉,不客氣的呵斥道:“正因衛大人是你的副手,于情于理你都應該避嫌才對!非但是你,咱們順天府上下都應該避嫌才對!”
“可是……”
“不用多說了。”
孫紹宗還要再說些什么,賈雨村卻把袖子一甩,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此案朝廷自有公論,何須你胡亂插手?如今文書官憑都已經準備妥當,你還不速速前往津門府呈送名錄,以免誤了秋決朱批!”
見他說話間,就已經下了逐客令,孫紹宗這才不情不愿的出了客廳。
只看得那小吏心下感嘆不已:都說這孫大人與衛大人不睦,想不到關鍵時刻,孫大人卻仍肯如此回護。
卻不知孫紹宗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下暗贊賈雨村果然是個眉眼通透的戲精。
這避嫌的道理,孫紹宗豈能不知?
方才那番表演,不過是想借賈雨村之口點破這一關竅,然后順理成章的置身事外罷了。
而賈雨村的反應非但恰到好處,順帶連順天府上下,也都一并撇清了個干凈。
出了府丞的院落,林德祿早把公文官憑交接完畢,原本他也是要跟著一起去津門府的,但如今衛若蘭既然出了紕漏,刑名司里無人坐鎮,林德祿自然只能留守京城。
卻說孫紹宗帶上官憑印信,又將兩大箱名錄圖冊押運到了碼頭,正準備登船南下,就見一人風塵仆仆的到了近前,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哭道:“二爺,小……小的可算又見著您老了!”
“是你?!”
看清此人的面目之后,孫紹宗也不禁吃了一驚,蓋因這人正是數月之前他派去茜香國,給便宜老丈人阮良順送信的家仆之一。
孫紹宗抬頭四望,見周圍不見其他人的蹤影,不由急聲問道:“怎么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還是阮家……”
“回稟二爺!”
就聽那家仆泣不成聲的道:“路上倒是好好的,可到了青麟府一打聽,才曉得阮家已經遭了難阮老爺也不知怎的,竟得罪了茜香國的宰相阮福忠,六月初就被下到了大牢里。”
“我們幾個得了消息,就準備回來報信,誰知剛出城,后面就追上來一群茜香國的官兵,不由分說就刀劍相加,要殺了我等滅口!”
“尚幸小的有些武藝傍身,又素來慣走山路,這才僥幸逃了出來!”
孫紹宗聞言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便宜老丈人就是阮福忠的黨羽之一,甚至與阮福忠還沾了些親戚干系,如今卻被下到了獄中,莫非是……
“除了阮家之外,可還有茜香國的其它高官,最近被定罪拿問?”
“有的、有的!”
那家仆又一連說了幾個名字,據孫紹宗所知,其中至少有一半屬于‘量茜南之財力,結大周之歡心’的帶路黨。
顯然,這是一場針對茜南國內部‘親周派’的清洗看來茜南國向大周宣戰的日子,恐怕已經是迫在眉睫了。
這群南蠻子倒還真會找時機,偏偏選中了大周朝局不穩,人心惶惶的時候!
不管怎么說,這消息必須得盡快稟報朝廷知曉。
于是孫紹宗熄了登船南下的心思,交代隨行的衙役官吏們,先暫時在碼頭上候著,然后領著傳訊的家仆,匆匆趕到了北鎮撫司。
雖說順天府也有渠道上奏,但一來不夠機密,二來在效率和便利性上,也遠遠比不得天子親軍。
不過進了北鎮撫司的大門,孫紹宗就覺得氣氛頗有些凝重,于是隨手扯過個總旗一問,才曉得鎮撫使陸輝一早就下令,召集在京的所有哨探、緹騎回衙門報道,據說是要展開內部自查。
至于究竟是為了什么,卻還沒有只言片語傳出。
這果然是個多事之秋!
打聽到陸輝正在后堂內廳之中,孫紹宗便領著那家仆尋了過去,并請守門的百戶進去通稟。
“這……”
誰知那百戶略一遲疑,卻搖頭道:“還請孫千戶稍安勿躁,想必過不了多久,陸大人就會在前廳召集眾人訓話,屆時您有什么要說的,再當面稟報也不遲。”
孫紹宗聞言臉色就是一沉,擔任督察千戶以來,他雖然并不常在在北鎮撫司里走動,但論地位卻只在陸輝等鎮撫之下,甚至能與南北鎮撫僉事分庭抗禮。
眼下這區區一個百戶,竟敢不問過陸輝,便直接將自己拒之門外……
而且他方才提起陸輝時,似乎也瞧不出多少敬畏之色。
想到這里,孫紹宗立刻揚聲喝問道:“你姓甚名誰、身居何職,為什么本官從未在陸大人身邊,見過……”
“孫千戶!”
就在孫紹宗大聲質問的當口,陸輝的聲音忽然從里面傳了出來:“進來說話吧。”
聽到陸輝的邀請,那守門的百戶卻仍是遲疑了一下,才閃身讓開了一條通路。
這舉動更能個說明問題了,不過孫紹宗也懶得與一個門衛糾纏,因此吩咐家仆在外等候,便大踏步進到了內廳之中。
這內廳與其說是客廳,瞧著倒像是個演武場,兩下里豎著四排兵器架,擺了至少三十幾種兵刃,墻上還掛著盔甲弓弩。
眼下陸輝正站在一張樣式古樸的騎弓前,同個布衣青衫的中年男子小聲議論著什么,直到孫紹宗在客廳中央站住了腳步,他這才轉過身來,指著身邊那布衣男子道:“孫千戶,上前見過……”
“下官孫紹宗。”
誰知不等他介紹完,孫紹宗便淡然拱手道:“見過兩位鎮撫大人。”
“哈哈……”
那人輕笑了幾聲,頗有些好奇的道:“孫千戶莫非早就見過石某?”
“下官未曾見過石鎮撫。”
孫紹宗搖了搖頭,迎著那人詫異的目光,解釋道:“但陸大人自上任以來,素來是令行禁止,但門外那名百戶,非但自作主張將下官拒之門外,聽到陸大人的吩咐,竟還遲疑了片刻,足見其并非南鎮撫司所轄。”
“而您雖是布衣前來,卻能與陸大人并肩而立,分庭抗禮不落下風,若非是南鎮撫司的石大人當面,又能是何人?”
原來眼前這布衣之人,卻竟是南鎮撫司的鎮撫使石明沖!
其實孫紹宗能認出石明沖的身份,主要還是因為陸輝那隱含怒氣,卻又極力忍耐的模樣。
南鎮撫司上下,能令陸輝如此忌憚的也不過區區兩人,一是指揮使夏守忠;二是鎮撫使石明沖而夏守忠是個太監,眼前這滿面胡須的,自然只能是石明沖了。
“哈哈哈……”
石明沖將輕笑換成了大笑,隨即又目視陸輝,道:“這孫千戶果如傳聞一般生就兩只慧眼,我看這次北鎮撫司負責牽頭查案的,恐怕是非他莫屬。”
查案?
孫紹宗心下不由一動,難道這石明沖到北鎮撫司來,也是為了牛家長子牛崇達被殺一案?
“不妥。”
陸輝斷然搖頭道:“孫大人與兩家都有些恩怨,又是那衛若蘭的頂頭上司,理應避嫌此案才對。”
果然是為了這事兒!
緊接著,陸輝又目視孫紹宗:“也正因此,本官并未派人通知孫千戶前來,卻不知……”
“啟稟大人。”
孫紹宗忙道:“下官其實是另有要事稟報,而且事涉朝廷機密,片刻不敢耽擱!”
事涉朝廷機密?
聽到這些字眼,陸輝立刻又把目光轉到了石明沖身上,而石明沖倒也還算識趣,說了幾句場面話之后,便徑自出了客廳。
“大人。”
不過等石明沖出去之后,孫紹宗卻沒急著稟報茜香國的情報,而是蹙眉道:“南鎮撫司這次也太囂張了吧?就算是由他們主辦此案,也沒道理把咱們暗中布置的哨探,都召集過來查問吧?”
南鎮撫司這般做,分明是在懷疑‘牛家長子中箭而死’的案子,是北鎮撫司在背后搗鬼。
這不是明擺著要撕破面皮么?!
難道太上皇對牛家的偏袒,已經到了這等地步?
“不。”
陸輝搖頭道:“將暗探們召集回來自查,并非是南鎮撫司所為,而是出自戴指揮的吩咐。”
是戴權的意思?
難道是為了撇清關系,免得別人懷疑到北鎮撫司頭上?
可這么做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以戴權的精明強干,應該不會做這等畫蛇添足的舉動。
莫非……
牛崇達之死,并非出自廣德帝的安排,所以戴權才懷疑有人擅作主張?
或者干脆是在懷疑,有人意圖挑起更激烈的沖突,好從中漁利,所以才忙不迭的吩咐北鎮撫司展開自查?
可這要不是廣德帝的意思,又會是何人作為?
挑起太上皇與廣德帝的沖突,最大的得益人貌似就是牛家但牛家總不至于拿苦心培養的嫡長子,當做祭品使用吧?
難道是忠信王和義順王從中搗鬼?
但那兩個閑散王爺,又哪來的能力做局?
不得不說,這案子還真是撲朔迷離。
就聽陸輝又道:“先不說這些了,你不是說有涉及朝廷機密的事情,要向我稟報嗎?”
孫紹宗這才收斂了滿腹狐疑,躬身稟報道:“是這樣的,下官一名姬妾是茜香國……”
話分兩頭。
就在孫紹宗稟報茜香國最新動向的同時,某間裝飾奢華的書房之中,也正有兩人在竊竊私語。
就聽那年長首先開口道:“有了這份投名狀,足夠咱們與牛家決裂,順勢倒向陛下那邊兒了!”
那清秀青年卻有些忐忑,遲疑道:“只是二郎因此毀了前程與婚事,委實可惜……”
年長打斷了他的話,斷然道:“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何況現如今這形勢,也顧不得許多了!”
“再說那伴當回城之后就已經自盡了,眼下除了你我,就連二郎也不曉得內情如何!只要他咬死了是被人陷害,上有王爺庇護、下有各家子弟為證,那牛家難道還能殺了他泄憤不成?”
“唉”
清秀青年的嘆息了一聲:“凡事皆因貪念而起!若非牛家喪心病狂,本王又何忍置那牛崇達于死地?”
說著,他默然了半晌,意興闌珊的揮了揮袖子:“罷了,如今再說什么也為時已晚,有勞兄長去安排一下,本王想去大理寺見一見二郎。”
等年長的領命出了客廳,自稱本王的青年便失魂落魄的坐到了玻璃鏡前。
看著鏡子里那憔悴的容顏,他口中喃喃自語著:“莫說是牛家,恐怕連內兄也猜不到,竟是他老人家暗地里授意,要殺掉牛繼宗的兒子泄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