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
這指的自然不是后世的那家點心鋪子,而是李紈在大觀園中的居所。
不同于別處的金碧輝煌、曲徑通幽,這稻香村左近盡是田園農舍,望之一派郊野氣色,也正因此,李紈給自己取了個‘稻香老農’的雅號。
卻說這日上午,因寶玉一早就領著賈蘭去了孫家,園中眾女閑來無事,又怕李紈一個人在家等的心焦,便都齊聚在這稻香村里閑話家常。
李紈坐在個黑陶的秀墩上,初時還應付眾人幾句,可左等右等也不見兒子回來,難免心浮氣躁起來,那言語也便漸漸少了。
薛寶釵素來是個貼心的,眼見她沉吟不語強作歡笑的,早已沒心情招呼眾家姐妹了,便起身笑著向院外一指道:“方才來的時候,我瞧見那架子上的葡萄已經熟了,這還是園子里頭一回結出葡萄來,咱們可不能讓稻香老農吃了獨食誰快去摘了它來,姐妹們也好一起嘗個鮮!”
“我我我,我去摘!”
探春頭一個應下,黛玉和惜春也湊趣說要同往,于是三人向李紈討要了剪刀、果盤等物,說說笑笑的到了院中。
這時薛寶釵才上前,將個羊脂白玉也似的皓腕,往李紈肩頭輕輕一搭,柔聲寬慰她道:“嫂子莫急,既是孫大人從中說和,這事兒指定能成的我看多半是寶兄弟貪杯,在酒桌上給絆住了。”
李紈又何嘗不知,有孫紹宗極力促成此事,賈蘭拜師一事應該不會有什么波折只是身為人母,擔心兒子卻是天性,實在抹殺不去。
于是她反手握住了寶釵的柔夷,苦笑道:“這我自然也曉得,只是等不來個準信,這心下卻總是吊著一口氣。”
說話間,只覺寶釵的只小手溫潤嬌嫩、柔弱無骨,就算是大內珍藏的錦緞,怕也沒有這等細膩觸感。
一時間李紈竟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沖動,恨不能把身邊這玉也似的人兒,狠狠攬進懷里,學學孫二郎那些‘粗魯’手段。
只是薛寶釵畢竟不是素云,容不得她搓圓捏扁的‘使喚’,即便是做出一些親密的舉動,也要先找個合適的理由才成。
不過這理由嘛……
倒是現成的!
“唉”
李紈忽然幽幽一嘆,順勢環住了薛寶釵的纖腰,輕聲道:“別說我了,還是說說你自己吧雖說太太那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可這少男少女整日里耳鬢廝磨的,若是有個萬一……”
她雖然沒有徹底點明,但薛寶釵自然曉得,這‘少男少女’指的是何許人也。
于是薛寶釵微微搖了搖臻首,篤定道:“林妹妹斷不是那等不知自愛的人!”
她只說林黛玉,卻沒提起賈寶玉半句,顯然對寶兄弟的自控能力并不怎么放心。
隨即她又嫣然一笑:“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二人若真能修成正果,我也只會替他們感到高興。”
“當著我的面,你卻扯什么慌?”
李紈嗤笑一聲,半真半假的道:“待我聽聽你心肝,是不是也像嘴上這么不在乎。”
說著,就將那如云的秀發,一股腦都貼在了薛寶釵前襟,左耳更是不偏不倚,正壓在了半邊渾圓上。
“呀!”
薛寶釵嚇了一跳,待要閃身避開,可那腰肢卻早被李紈死死攬住,一時間哪里掙脫的掉?
感覺著李紈在自己胸前來回蹭動著,不像是要聽什么心肝,倒像是要把臉埋進肚兜里似的,她不由羞臊道:“嫂子,你別這樣,弄的……弄的我怪癢癢的。”
卻聽李紈頭也不抬的道:“癢就對了,證明你方才壓根沒說實話!”
這聲音隱隱有些發悶,卻原來她已經連口鼻都一并埋在了薛寶釵胸前,一邊說話,那嘴里呼出的熱氣,就穿透層層布料,直弄的薛寶釵起了一身的小疙瘩。
薛寶釵心下羞極,有心將她重重推開,可李紈畢竟也是個女子,又素來與自己交好,又怎好因為些許荒誕舉動,就胡亂動起手來?
正左右為難之際,卻又聽李紈悶聲道:“別的不說,單憑妹妹這好生養的身段,林妹妹就絕無半點勝算可言。”
說話間,薛寶釵又覺得臀后一緊,卻是被李紈順勢攥了個結實,嚇的她連忙叫道:“林妹妹,你怎得這么快就回來了?!”
李紈果然上當,忙不迭坐正了身形,薛寶釵順勢逃出老遠,面紅耳赤的嬌嗔道:“嫂子今兒怎得這般、這般……我看定是方才被三妹妹給灌醉了!”
李紈見黛玉并未回來,便知是被她誆住了,只是卻也不好再湊上來‘無賴’,于是就笑嘻嘻的打趣道:“怎么,妹妹莫不是被我說破了心事,有些惱羞成怒了?”
薛寶釵卻不搭話,徑自到了門前挑起簾子,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我也去剪些葡萄。”
目送她那曲線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李紈心下那股邪火漸退,卻又忍不住幽幽的一嘆。
方才她雖然別有所圖,但那翻分析卻不是假的,眼下林黛玉和賈寶玉,固然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可單憑林黛玉那身子骨,王夫人就絕對不會讓寶玉娶她為妻。
偏偏如今這世道,真正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正是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因此李紈早就斷定,最后能與自己做妯娌的,恐怕必是薛寶釵無疑。
不過她這番判斷,其實在最近兩日里,已經出了一些小小的偏差。
至于這偏差的原因么……
實是賈元春被選為‘種子選手’,所引發的連鎖反應。
且不提眾女如何品嘗那稻香村里的葡萄。
卻說這日中午,王夫人罕見的擺下了酒菜,將賈政請到屋里說話。
自打賈政決定帶趙姨娘一起南下之后,這待遇還是破天荒頭一回,弄的賈政都有些受寵若驚起來,為此還特地收拾打扮了一番,琢磨著順勢來個‘老夫聊發少年狂’。
誰知到了屋里,王夫人遣散身邊的丫鬟,卻是開門見山的問了句:“那樁婚事,你可曾回過話了?”
當即就把賈政問的愣怔起來,壓根不知這到底問的什么婚事。
“就是孫家二郎與寶釵的婚事!”
“原來你說的是這事兒啊。”
賈政這才恍然大悟起來,隨即又有些不悅的道:“不是你非要把薛家侄女兒留給寶玉的么?當初還為了這事兒,跟我好一番吵鬧,眼下你卻怎么又提起這事兒來了?”
其實當初賈政之所以會讓孫紹宗等回信,是覺得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又是姑舅表親,比之寶釵更食盒親上加親。
誰知回來和王夫人一說,王夫人卻堅決不同意,爭執起來,甚至說出林黛玉有‘早夭之相’的話來,把個賈政氣的咬牙切齒,然后就偃旗息鼓了。
畢竟他雖然惱怒王夫人口不擇言,但對林黛玉的身子骨,也確實沒什么信心侄女兒再怎么親,到底比不過兒子。
只是時隔多日,王夫人竟又主動說起這事兒,委實讓賈政有些莫名其妙。
“這……”
卻見王夫人顯出些羞慚之色,默然了半晌,才咬牙顫聲道:“若是以前,這‘金玉良緣’自是再好不過了,可眼下咱家大姐兒,不是有機會……有機會誕下太子么?”
“噓!!!”
賈政一跳三尺高,吹胡子瞪眼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到門前左右張望了幾眼,確定沒被人偷聽了去,這才回來劈頭蓋臉的呵斥道:“你這婆娘莫不是瘋了?!這話怎么也敢亂說,若是傳到陛下和太子耳中,娘娘在后宮如何能安生?!”
王夫人自知失言,如今這‘太子’二字,心下明白就成,卻絕不能從自己口中傳出去。
因此也忙打了一下嘴,自責道:“老爺勿怪,我也就是在老爺面前口不擇言,當著別人萬不敢胡說的!”
賈政卻仍是不放心,再三的叮嚀她注意言行,直逼的王夫人賭咒立誓,這才算是罷休。
“對了。”
賈政皺著眉頭,質疑道:“你方才那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沒別的意思。”
王夫人吞吞吐吐道:“若大姐兒爭氣,真個誕下皇子,咱家的格局就大不相同了,尤其寶玉又是大姐兒嫡親的弟弟……”
“怎么?”
賈政驚訝的一瞪眼,不可思議的問:“你莫不是又覺得,薛家侄女兒配不上你那寶玉?!”
“眼下自是還算般配,可要是……可要是……”
王夫人雖然沒能把話說全,可意思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眼下這格局,一旦賈元春有幸誕下皇子,那賈家未來不說是權傾朝野,似牛家一樣成為勛貴之首,卻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而屆時賈寶玉也就成了正兒八經的國舅爺,以薛家的門第,就顯得有些不夠檔次了所以王夫人這兩天思來想去的,就萌生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念頭。
“老爺若是還沒同孫家二郎把話說死,不如先模棱兩可的拖延一番。”就聽她道:“若是大姐兒能誕下皇子,不妨順水推舟撮合兩家的婚事左右孫大人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比咱家寶玉也差不到哪兒去,想來我那妹妹也不會反對。”
孩子果然是自家的好,即便孫紹宗這樣青年一代的領軍人物,在王夫人眼里,仍是比自家兒子差了一些。
“若是過上兩年,大姐兒仍是沒能誕下皇子,就把寶丫頭許給寶玉便是。”
不得不說,王夫人這小算盤打的真是絕了。
賈政聽的瞠目結舌,半晌才把袖子一甩,惱道:“這天下的好事兒,倒真讓你們母子占全了!你這里上嘴唇兒一碰下嘴唇的,平白就讓孫家二郎耽擱兩年,若屆時寶丫頭許了咱家,卻讓我怎么跟孫二郎交代?!”
“孫二郎如今就已是堂堂五品,那大郎眼見著更是要大用的,為了你這點兒小算計惡了他家,豈非得不償失?!”
王夫人老神在在的,任憑賈政疾言厲色的呵斥,兀自巍然不動。
直到賈政的呵斥告一段落,她這才擺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模樣,道:“這還不簡單,你同他說起婚事時,只說是要把侄女說給他便是,千萬不要再提及寶釵的名姓。”
賈政聞言先是一愣,不明白這話和以前的說辭,究竟有什么不同之處。
但看看王夫人那滿臉得色,卻忽的恍然大悟,脫口道:“你……你的意思是,屆時拿黛玉去抵數?!”
細分的話,薛寶釵算是內侄女,林黛玉才是賈政的侄女當然,惜春也算是賈政的侄女,不過惜春的身份畢竟差了一籌,注定是做不成孫家主母的。
王夫人點了點頭,又道:“你上次不是還為林丫頭打抱不平么?這孫家二郎,總不算是辱沒了她吧?”
“至于孫家二郎那邊兒,以林丫頭那副相貌,便是寶玉都難以抵擋,還怕孫家二郎會不樂意?”
原是想拿林黛玉充數,可聽她這么一說,倒好像是兩全其美似的。
賈政聽得瞠目結舌,直勾勾盯著王夫人打量,就好像成親三十載,今兒才算是認識了她一般。
好半晌之后,他才搖頭道:“就算孫家二郎樂意,你那寶貝兒子如何肯干?黛玉又素來是個有主意的,怕是未必都能依你擺布。”
“不依又如何?”
王夫人斷然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旁人的婚事咱們管不得,寶玉的婚事難道你我還不能做主?左右林丫頭與寶玉是不成的,早作打算也是為了她好。”
說著,眼見賈政仍是一臉的不敢茍同,王夫人的口氣也便強硬了不少,板著臉道:“老爺要帶那害人精南下,妾身管不得也就罷了,難道如今連替自己的兒子做主,也不成了么?”
這事兒上,賈政終究是心下有愧的,又覺著甭管薛寶釵還是林黛玉,能嫁給孫紹宗這樣的青年才俊,遠比嫁給自家兒子要強出百倍。
于是他終于幽幽的長嘆了一聲,道:“罷了,我便依你這一回就是,等臨行前我再去孫家叨擾一番,把這事兒模棱兩可的敲定下來。”
說完,他又瞪眼道:“不過你日后可千萬別再變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