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壽宮。
皇宮里最年輕的建筑群落,啟用至今也還不足十載,但它的主人,卻是皇宮之中權柄最重的長者。
時近三更。
寧壽宮的正殿之內,仍舊是燈火通明,十幾名內侍分布在殿門內外,個頂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似泥雕木塑一般,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唯一例外的,也就只有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了。
他站在殿內最靠近御案的地方,時而望向龍椅上端坐的太上皇,時而又探頭向殿外張望,腳下雖似老樹盤根一般紋絲不動,心下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躁不安。
十余年了!
夏守忠已經足足十余年,沒見過太上皇在龍椅上閉目沉吟了。
不過在退位之前,太上皇每逢遇到難以決斷的大事,都會這樣靜靜的思索,短則一時半刻,長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
但今日,太上皇卻已經足足枯坐了半日之久!
這眼看都快八十的人了,即便平日保養的再好,又哪里經得起這般折騰?!
夏守忠有心勸上幾句,卻又終究不敢逾越了本分,正惴惴不安之際,卻見殿門外一條光龍由遠及近。
夏守忠頓時大喜過望,這夜深人靜的,即便是廣德帝前來,也會使人先行通稟一聲,如今這般不經通稟就長驅直入的,自然也只有太后牛氏了。
果不其然。
片刻功夫之后,就見個蒼老的婦人拄著拐杖,一步緩似一步的進到了殿內。
“哎呦!”
夏守忠壓著嗓子的驚呼一聲,一邊快步迎上前、一邊恨恨的罵道:“這群不開眼的狗才,怎也不知道伺候著太后娘娘?!”
這老婦人自然正是牛太后,但見她沖夏守忠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上前攙扶,然后又自顧自的跨上了御階。
這御階雖不過是區區三層,卻還是讓她的呼吸顯得有些粗重,稍事休息了一下之后,才終于來到了御案旁。
不過她卻并未打擾閉目沉吟的太上皇,而是把那拐杖輕輕靠在御案上,將早就涼了的殘茶潑在地上,又拎起紫砂壺,顫巍巍的斟滿了一杯。
紫砂壺重新放回托盤里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終究還是驚動了太上皇,就見他緩緩撩起了眼皮,目光定定的望著熱氣騰騰的茶盞,過了好半晌,才終于將干枯的手掌伸了過去。
肯喝茶就好!
眼見如此,夏守忠松一口氣,正暗贊果然還是太后娘娘面子大。
誰知太上皇的動作卻驟然加速,蕩起袖子用力一拂,便將那茶盞連同底下的托盤,一起掃到了地上!
隨著那茶盞在地上摔的粉碎,寧壽宮內外所有侍者的膝蓋上,似乎同時中了一箭,然后齊齊的矮了半截!
唯獨夏守忠急吼吼沖上了御階,口中關切道:“陛下,您沒事……”
“滾!”
不過他這一聲關切,還沒能完全沖出嗓子眼,就被一聲暗啞的嘶吼給堵了回去。
夏守忠腳步一頓,遲疑的望向了牛太后。
牛太后倒是平靜的緊,只用下巴向外一點,淡然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夏守忠這才領著內侍們,如同潮水般退出了寧壽宮正殿。
等到殿內只剩下夫妻二人,牛太后扶著御案,繞到了太上皇身邊,自顧自的貼著他坐到了龍椅上,依舊用平靜的語氣勸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痛快的,盡管宣泄出來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出氣?”
“呵呵……”
太上皇那皺紋堆累的老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低吟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想不到寡人年近耄耋,方解這話的其中真味。”
說著,他又用那干枯的手掌,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拍了拍,冷笑道:“你今年七十有六了吧?雖比那武曌晚了九栽,倒也還來得及爭上一爭!”
武則天是六十七歲登基為帝,而太上皇這話分明在指責牛太后,想學武則天謀朝篡位自立為皇。
面對這般指責,牛太后卻只是微微蹙眉,嘆了口氣道:“原來陛下是在懷疑太子遇刺一案,與臣妾有關。”
“寡人雖然老了,但還沒有眼花耳聾迷了心竅!”
太上皇的語氣猛然間高了幾度,將為數不多的牙齒格格的咬了幾聲,憤憤道:“這次若真換了儲君,你那寶貝侄兒也就不用再整日里,誠惶誠恐的試探老三的心意了!”
“你們牛氏一門,更是能長保富貴與國咸休!”
“好算計,當真是好算計啊!”
“可你那寶貝侄兒難道就沒有想過?太子也是朕的孫子,是朕的血肉至親!你們絕了他的子嗣,便也斷了朕一支血脈——朕又憑什么,還要庇護你牛家滿門?!”
說著,他雙拳緊握須發皆張,猙獰怒視著身旁的牛太后!
牛太后卻依舊平靜的與他對視著,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與退縮:“陛下若能證明,太子一案的確是我牛家所為,不妨將我牛家滿門抄斬,臣妾絕無半句怨言。”
“若是沒有證據,仍認定是我牛家所為,請陛下將牛家滿門連同臣妾一并誅殺,臣妾也絕無半句怨言。”
“你!”
聽了這番話,太上皇愈發的惱怒起來,瞪著牛太后那滿是皺紋的老臉,幾次抬手欲打,卻終究沒能下得去手。
六十一栽歲月,超過一甲子的廝守!
從二八少女到七十古稀;從戍守邊疆到九下江南;從不得勢的藩王王妃,到母儀天下的太皇太后……
這期間有多少榮辱與共、生死相依?
怕是與這張老臉上的皺紋一樣,數也數不清楚!
而這些羈絆,又豈是輕而易舉就能割舍的?
更何況退位十一年之久,太上皇也早沒有了當年的殺伐果斷。
“唉!”
一聲長嘆,太上皇頹然倒在了身后的軟墊上,幽幽的道:“老三素來是個有手段的,要不然朕也不會傳位與他,如今有人斷了他的子嗣,他如何肯善罷甘休?”
牛太后微微一笑,也將身子靠在了太上皇肩頭,淡然道:“臣妾不是說了么,若真能證明是我牛家所為,他便是要把牛家滿門殺個干凈,臣妾也絕不阻攔。”
太上皇又是幽幽一嘆,便與牛太后默默無語的,在這龍椅上相互依偎著,漸漸的竟涌上些倦意來。
正在似睡非睡之間徘徊,卻忽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種時候,誰敢胡亂進來打擾?
太上皇有些惱怒的坐直了身子,卻只見夏守忠神色詭異的上前稟報道:“啟稟太上皇,乾清宮讓人傳話,說是萬歲爺要來向您報喜。”
報喜?
太上皇不覺眉頭一皺,眼下這節骨眼上,還能有什么喜事好稟報的?
下意識的回頭望向牛太后,卻見她也是滿臉的詫異之色。
太上皇稍一猶豫,便道:“左右寡人也還沒睡,讓皇帝盡管過來便是。”
夏守忠領命躬身退下。
太上皇心下卻是狐疑不已,有心和牛太后討論幾句,但想到牛家的嫌疑,終歸還是存了芥蒂,于是便獨自默然沉吟著。
“父皇、父皇!”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殿外陡然響起幾聲激昂的呼喊,緊接著就見廣德帝踉蹌著沖了進來,趨前幾步,噗通一聲撲倒在地,涕淚橫流的叫道:“天佑我大周、天佑我皇家!那不孝子竟……竟種下了子嗣!”
“什么?!”
太上皇聽了這話先是愣怔了半晌,繼而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不過馬上又轉成了驚喜之色,急道:“竟有此事?!快、快給寡人講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說著,又揚聲吩咐道:“愣著干什么?還不給皇帝搬張椅子來!”
兩個小太監,忙抬了張椅子擺在御案左首。
廣德帝謝了恩,又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淚痕,這次又喜氣洋洋的坐到了椅子上,將詹事府府丞劉鑾偉,偶然發現犯婦李氏疑似懷有身孕,于是五名太醫連同王坤一起會診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了出來。
太上皇只聽得不勝唏噓,搖頭道:“不成想那女子壞了太子的子嗣,卻又懷了太子的身孕,當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看來上天雖然不忿太子失德,卻終究還是給我大周留了余地,如此看來,這一胎定必是個皇孫無疑了!”
說著,他的臉上卻又是一沉,鄭重的道:“其實非止是太子失德,寡人聽說如今這宗親子弟之中,多有不肖之徒,欺男霸女者有之、寵妾滅妻者有之、豢養娼妓、另設外宅者亦有之!”
“聽說還有些在外面與女子私通,生下孽子都不敢歸入宗室名冊,實在是可惱可恨!”
“這種種不肖的行徑,皇帝也該好生管管才是!”
廣德帝聽了這話,目光略有些閃爍,表面上卻是鄭重的起身應下,表示自己會讓人暗中調查宗室子弟的一言一行,擇其不肖者重重的責罰。
“寡人聞聽太子遇刺,這一日一夜都未曾安穩,想必皇帝也是如此。”太上皇又道:“如今有此喜訊傳出,你也該早些安歇,免得操勞過度傷了身子。”
不過說到這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追問道:“對了,太子遇刺一案,可曾查出幕后主使之人?”
廣德帝略有些遲疑的道:“如今不少證據,都隱隱指向了二哥……”
“不會是他!”
太上皇毫不猶豫的篤定道:“這對他毫無益處——他那些朋黨若真有這等本事,也該早就把他救出來了!”
廣德帝見此情景,就知道想要順勢殺掉義忠親王,怕是沒有可能了。
于是順勢點頭道:“兒臣也是這般想的,已經勒令徐輔仁繼續追查幕后元兇了。”
“嗯,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將那逆賊滿門抄斬!”
父子兩人又說了幾句,廣德帝這才起身告退。
目送廣德帝離開之后,一直在旁邊默然不語的牛太后,這才忽然幽幽的道:“即便是宗親子弟所出,終究也不是你的骨血后裔。”
“那你要朕怎么辦?!”
太上皇猛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逼視著牛太后,惡狠狠的質問道:“戳破這蹩腳的謊言,把他徹底逼到墻角,然后與自己的兒子兵戎相見!演一出比玄武門之變更精彩的大戲,好在史冊上留下千古罵名,成為那些酸腐文人的笑談?!”
一口氣將這番說完,太上皇的胸膛急促的起伏著,伸手扶住御案,才沒有頹然的倒在龍椅上。
牛太后又默然了好半晌,忽然緩緩的雙掌合十,低眉順眼的口誦佛號:“阿彌陀佛,上蒼保佑皇帝早日查出真兇,莫讓我牛家遭受不白之冤。”
話分兩頭。
卻說廣德帝剛到了乾清宮宮墻外,迎面就與忠順王撞了個正著。
“去去去,都下去吧!”
忠順王趕蒼蠅似的,把隨行的內侍全都驅散,自己提了燈籠與廣德帝并肩而行,壓低嗓音道:“老頭子可曾瞧出了什么破綻?”
“破綻?”
廣德帝沉著臉嗤鼻一聲:“父皇這輩子什么事情沒經過見過,如此把戲怎么可能瞞得過他?”
“那他……”
“聽他的意思,應該默許了。”
廣德帝冷笑道:“不過暗地里給朕劃了個界限,這李代桃僵的種子,必須從皇室宗親里找。”
眼見前面有兩個太監垂手而立,忠順王暫時停下了話頭,直到進了寢宮之后,這才點頭道:“本來也就該從宗室里找,老頭子這回倒還算通情達理。”
“通情達理?”
廣德帝冷笑道:“不過是自覺理虧,又不肯懲治那老虔婆,更不想落下父子相殘的罵名,才一時妥協罷了!”
說著,他咬牙在梁柱上捶了一拳,恨聲道:“終有一日,朕要將那牛家誅滅九族!”
忠順王順著他的意思,也跟著罵了幾句牛家,卻又話鋒一轉,嘖嘖贊道:“想不到那孫家二郎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的膽量見識,若非他及時弄出這一出,等過幾日這事兒擴散開來,咱們可就被動多了。”
說著,他卻又遲疑道:“不過這小子如此膽大包天,又年紀輕輕就名滿京城,日后若真在朝堂上立穩了腳跟,恐怕不是朝廷之福。”
廣德帝搖頭道:“自古只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等到安家置業兒孫漸長,那棱角也就磨的差不多了,再說兒孫自有兒孫……”
他本來想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想到太子如今的情況,卻不禁黯然神傷起來。
這時忠順王忽然從袖筒里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敬的雙手奉上:“還請陛下一觀此物!”
廣德帝有些疑惑的接過那小冊子,隨手翻了翻,卻只見上面通篇記載的,都是五十歲以上老來得子的例子,甚至還有兩個七十古稀的特例。
“陛下也是自小打熬的底子,如何還比不過這些民間百姓?”忠順王又適時的進言道:“只是陛下與皇嫂伉儷情深,平日甚少寵幸其它嬪妃,若是尋幾個好生養的細細耕耘,未必不能再誕下一名皇子!”
廣德帝雖然沒有回應,但反復的摩挲著那小冊子,卻顯然是有所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