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將近。
那肆虐了大半天的毒日頭,只余下一片紅彤彤的余暉。
再搭上天公作美,又送來了清風徐徐,孫紹宗在廊下擺開逍遙椅,吃著剛從井里撈出來的西瓜,這一整日里積攢的躁郁之氣,頓時就都煙消云散了。
不過這眼見就要入夜,光在衙門里這么躺著也不是回事。
再說今兒響午賈寶玉送了帖子來,說是要感謝孫紹宗半個月前的救命之恩——正好孫紹宗也想打探打探,賈政做媒那事兒到底還有沒有下文,因此答應散衙后就去賈府赴宴。
可眼下……
仇云飛這廝也是的,不就是帶人去認尸么?怎得耽擱了這許久,也不見過來回稟?
正念叨著呢,就見仇云飛一陣風似的奔了進來,眼見孫紹宗在外面納涼,立刻扯著嗓子喊道:“大人,認下了、溫姑娘已經認下了!死的那個果然是溫世杰,而不是什么宋長庚!”
果然是冒名頂替的!
如此一來,這案子就只剩下最后揭秘了。
孫紹宗立刻吩咐道:“既然如此,立刻派人把田家兄弟緝拿歸案,讓那溫姑娘再指認一番,看當初上門與她兄長密謀的,究竟是田虎還是田彪!”
“用不著了。”
卻聽仇云飛得意的道:“下官帶那溫姑娘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讓人把田家兄弟,帶到了停尸間里——方才辨認完尸體,順帶已經把案子問了個明白!”
說著,就從袖筒里取出本小冊子,雙手奉上道:“現有田彪的供狀在此。”
這小子辦差倒真是雷厲風行的緊。
孫紹宗接過那供狀,一目十行的看了大概。
卻原來因去年那場洪水,與宋長庚容貌酷似的溫世杰,不得已帶著妹妹溫世詩流落京城,過著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大約半年前,溫世杰在街上巧遇田彪,先是鬧了一場誤會,繼而那田彪就萌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念頭。
初時溫世杰聽說要冒充別人的丈夫,還要把許氏的家產據為己有,當即就把田彪臭罵了一頓,說什么也不肯與他同流合污。
然而沒過多久,溫世杰的妹妹溫世詩便大病了一場,眼瞧著妹妹惡疾纏身,自己卻無力為其求醫問藥,溫世杰每日里心如刀割一般,最后只得應下了田彪的要求。
并與其約定,事成之后溫世杰可以得到宋長庚的宅院,至于茶葉鋪子,則要無償轉贈給田彪。
于是經過近兩個月的突擊訓練之后,溫世杰正式以‘宋長庚’的身份,出現在了許氏面前。
其實原本按照田彪的意思,溫世杰到了許氏家中,應該盡快找理由休掉許氏,好來個鳩占鵲巢才對。
可溫世杰到底是趕鴨子上架,心里總有三分氣短,連著兩個月也沒能把許氏趕出家門,反而被她的美貌所惑,稀里糊涂就滾了床單。
那知這一夜纏綿下來,卻被許氏發現了蹊蹺之處。
溫世杰在慌亂之下,只好祭出了休妻大法,誰曾想推推搡搡中,卻意外死在許氏刀下,稀里糊涂的做了個風流鬼。
而田彪聽說此事,立刻鼓動全家老小齊上陣,希望能置許氏于死地,好順勢吞下宋長庚所有的家產。
從田彪的口供上來看,這溫世杰其實本性不壞,只可惜造化弄人,無端卷入了是非之中,最后丟掉了卿卿性命。
孫紹宗暗嘆一聲,又問道:“那溫姑娘可曾安置……”
“這事兒就不牢大人您惦記了。”
仇云飛忙道:“老徐一瞧見那溫姑娘,兩條腿都不會走路了,這會兒正圍著人家噓寒問暖呢——我認識他半年多了,還頭一回見他這么會說話!”
老徐雖然家境殷實,相貌也還過得去,可因為職業特殊,人又過于木訥的關系,一直處于大齡剩男狀態,若能就此結成一樁姻緣,倒也是極好的。
“既然如此。”
孫紹宗起身道:“那就把田彪暫時收押,等明天再升堂結案。”
說著,就準備回屋換了便服,好去榮國府上赴約。
誰知仇云飛卻又追上來,搓著手道:“那什么,大人您也知道,這次多虧了那洪九通風報信,否則……”
“怎么?”
孫紹宗停下腳步,皺眉道:“你想替他邀功?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
“也不是邀功。”
仇云飛忙解釋道:“就是來的路上,這小子跟我打聽許氏什么時候能開罪釋放,我瞧他像是對那許氏動了心思,就答應只要今天能查明真相,就先放許氏回家——如今那洪九人模狗樣的,正在外面候著呢。”
這順天府都快趕上婚介了。
不過既然洪九立下了功勞,這點小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反正防衛過當殺掉賊人,最多也就是罰點兒銀子,本也用不著繼續收押許氏。
于是孫紹宗干脆大手一揮,道:“既然你都答應了,索性就成全了他吧——本官這就下道手諭,把那許氏開罪釋放。”
且不提如何釋放許氏。
卻說那府門外,洪九也正鼓起如簧之舌,與許氏的堂兄聊的熱火朝天。
原來他得了仇云飛的承諾之后,先是喜不自禁,后來卻又覺得只自己一人迎候許氏,顯得有些尷尬,尤其這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說話。
因此洪九便特意命人請來了許氏的堂兄,先將自己的功勞,加油添醋的訴說了一遍。
這樣一來,就算他撈不著與許氏說話的機會,也一樣能通過堂兄之口,傳到許氏耳中。
而許氏的堂兄聽了這番話,自然是沒口子的道著謝,又搭上洪九有意巴結,不大會兒功夫,兩人就有些相見恨晚。
也就在此時,一個較弱的身形婷婷裊裊而來,卻不是許氏還能是誰?
眼瞧她容顏憔悴了幾分,卻更顯我見猶憐之態,洪九心下便止不住的怦怦亂跳,下意識的往前迎了幾步。
誰知這一迎,就見那許氏面上露出燦爛奪目的笑容,竟也提著裙擺加快了腳步!
難道仇大人,已經將自己的功勞知會了她,因此她也對自己芳心暗許了?!
想到這里,洪九直激動的心肝都差點從嘴里跳將出來了,正猶豫自己是該擺出‘事了拂衣去’的俠客風骨,還是該做出那鐵漢柔情的模樣。
誰知身后忽然躥出一人來,滿面激動的叫道:“素素,我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這誰啊?
方才好像就站在許堂兄身旁,莫非也是許氏的堂親?
正揣測著此人的身份,就見許氏頓時淚眼婆娑起來,哽咽著呼喚道:“周郎,我……我險些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話間,兩人就緊緊的抱在了一處!
周……周郎?
該不會就是當初,曾和許氏談婚論嫁的那個周秀才吧?!
霎時間,洪九那跳到嗓子眼的心肝,就又順著食道飛速滑落,然后‘咔嚓’一聲,在肚子里摔了個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