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這一走,屋里的氣氛就顯得有些尷尬。
雖說平常和阮蓉提起黛玉時,彼此好像是蠻熟悉的樣子,而且也確實曾經一起坐了大半個月的船。
但當時林黛玉極少走出艙門,因此孫紹宗與她見面的次數,也只能用屈指可數來形容。
再仔細想想,兩人連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
這種關系,貌似比純粹的陌生人還要尷尬上幾分——以至于孫紹宗一時之間,都不知該跟她說什么好了。
好在今兒是林黛玉主動找上門來,倒也不同他來挑起話頭。
因此孫紹宗便巴巴的望著黛玉,等著聽她究竟要說些什么。
卻見那黛玉緊咬著唇兒,將那帕子攪了又攪,足足醞釀了兩分鐘,才目光游移的問道:“孫……孫大哥,聽說你前些日子,曾對寶哥哥說過一句‘以后也未必能輪得到你說’,卻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請期那日,孫紹宗托賈寶玉送壽禮時,聽寶玉開口道謝,確實曾隱晦的點過這么一句,卻沒想到他竟然告訴了林黛玉。
而黛玉為此找上門,顯然就是為了那字面下隱含的意思。
“這個嘛……”
孫紹宗略一猶豫,還是攤手道:“那話的意思,大約就跟你想的差不多。”
這話一出,林黛玉臉上便少了三分血色,身子搖搖如風中飄萍,那眸子里的秋水也有要溢出眶外的趨勢。
但林黛玉終究還是忍住了,她雖是個淚人兒,卻向來是個要強的,錯非是寶玉那樣親近之人,也斷難見她日日啜泣的模樣。
不過忍歸忍住了,再說話時卻難免帶了幾分鼻音:“敢問……敢問孫大哥,你又是因何得出了這等結論?”
‘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這八個字,當真便是為此時的林黛玉而設!
那低沉的嗓音微微發顫,更仿似能直如心竅,讓人覺得若是任由那淚水落下來,便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偏在同時,心里又隱隱期盼著那淚水立刻落下來,好趁機欣賞她凄美到極致的容顏!
不對!
眼下可不是欣賞美色的時候!
“咳……”
孫紹宗清了清嗓子,勉強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了正規,肅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大概也有些揣測,比如是因為‘自己無依無靠孤寡一人’之類的,這種想法雖不能算是有錯,但最主要的原因卻不在于此!”
“不在于此?”
林黛玉詫異的抬起頭,顯然孫紹宗的說法,還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落下來、那眼淚落下來了!
只可惜現在表情、眼神都已經變了,錯過了黃金搭配時間,沒能體現出她最完美的病嬌氣質。
孫紹宗心下不無遺憾的想著,面上卻是肅然道:“沒錯,其實以榮國府的現狀,外有王太尉、內有賢德妃,實在沒有必要再尋什么強力的姻親。”
“尤其寶兄弟那跪……咳,憐香惜玉的性子,真要娶個強勢的豪門貴女,八成就要被岳家牢牢的攥在手心里了。”
“若是普通土財主家的兒子,被岳家拿住倒也沒什么,但放在寶兄弟身上,卻可能會牽扯到朝堂上的爭權奪利。”
“故此,這府上并不會反對寶兄弟,娶個沒有依靠的女子為妻——相反,或許還有些樂見其成。”
林黛玉聽到這里,心下已是欣喜不已,她原本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身世,會影響到與賈寶玉的最終結局。
眼下聽孫紹宗信誓旦旦的表示,這些非但不是減分項,甚至還有可能是加分項,胸中的塊壘自然便消了大半。
只是……
既然孫紹宗認為這最大的缺陷,并不是什么障礙,卻怎得還不看好自己與寶玉的未來呢?
“孫大哥,既然這些都不是問題,你那日為何還對寶哥哥說那句話?”
“這個嘛……”
到了這份上,孫紹宗也只能把話挑明了:“你的身世,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但你的身體,就真的成問題了!”
“我的身體?”
林黛玉到底是個冰雪聰明的,一聽這話,立刻想到最近數月以來,阮蓉送來的那些補品,在質量和數量上都明顯遠超以前,還專門在信里叮囑,讓她一定要好好鍛煉身體……
于是恍然道:“你是說因為我體弱多病,所以……”
“沒錯。”
孫紹宗兩手一攤:“既然不考慮娘家的勢力,這身子骨就成了最重要的標準之一。”
“可是……”
黛玉忍不住抗辯道:“可是薛家姐姐也是胎里就帶了病根兒的,如何就……如何就……再說了,我如今這身子也比以前好了許多,今年開春以后都沒怎么咳過!”
她終究還是把‘情敵’點明了。
不過那薛寶釵竟然也是個病秧子,這就有些出乎孫紹宗的意外了。
他撓了撓頭,支吾道:“其實我說這身子,不僅僅是身子骨兒硬朗不硬朗,而是別的……”
“別的?”
林黛玉再怎么聰明,卻如何曉得這其中的道理,直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等著孫紹宗公布答案。
跟話真是費勁!
孫紹宗一咬牙,干脆也豁出去了,兩只手很是蕩漾的在半空中劃出一個猥瑣的葫蘆形:“實話說了吧,我指的其實是身段,你瞧著府里的夫人、少奶奶,有哪個不是身段豐腴好生養的?”
林黛玉終于恍然,腦海中接連閃過李紈、王熙鳳、尤氏,以及那秦可卿的模樣,最后又定格在了薛寶釵身上。
將這幾人一一比過,她眸子里便漸漸失了神采,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都說她是楊妃……”
便在此時,那門簾猛的挑起老高,賈寶玉從外面沖了進來,一把扯住林黛玉的胳膊,急赤白咧的嚷嚷著:“管她楊妃不楊妃的,需知我卻不是唐明皇!”
“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若老爺,太太為了什么傳宗接代,當真要逼我娶她為妻的話,我寧可去廟里當和尚,讓環老三繼承這家業!”
林黛玉正滿心惶惶,忽聽他這般剖白心聲,當即那一顆冰心也便化了大半,卻偏不肯表現出來,反跺腳嗔怪道:“誰讓你在外面偷聽了?再說你若做了和尚,豈不是要再蓋一座水月庵,好把你那些心尖尖、情姐姐,一股腦都塞進去!”
賈寶玉憨笑:“我若要蓋,也是再蓋個櫳翠庵,屆時你便似妙玉姐姐一般,做個神仙也似的方外人,我即便只能做個木魚,每日里被你捶打上千百次,心里也是樂意的緊、歡喜的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