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門后,孫紹宗回頭仔細的審視了賈寶玉幾眼,見他明顯比方才又添了幾分忐忑,便突然問道:“最后一個來勸你的人,是不是那賴大?”
賈寶玉渾身一激靈,錯愕的與孫紹宗對視了半響,最后卻又挪開了目光,訕訕道:“二哥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
“別撒謊。”
孫紹宗淡然的補了句:“這種事,我隨便找你院里的丫鬟逼問幾句,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賈寶玉尷尬的抿了抿嘴,半響才又訕笑道:“確實是賴管家,但他其實沒怎么勸我,主要是我自己想通了,所以才……”
“寶兄弟。”
孫紹宗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有句話叫‘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確有其事’,雖然從道理上講,這話實在有些偏頗——但用來形容你眼下的表現,卻是恰如其分的很。”
賈寶玉再次僵住了。
最終索性賭氣往桌子上一趴,扭著身子悶聲嚷嚷起來:“二哥既然不信我說的話,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再說我現在反正已經不絕食了,二哥也沒必要非得刨根問底了吧?”
孫紹宗咂咂嘴,干脆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子,一邊走一邊道:“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不妨自己猜上一猜。”
“你被形勢所懾,又受了四面八方的埋怨,心里其實已經怯了,壓根不敢再往下追查下去——但以你的性子,又八成不會將這事兒挑明!”
“如此一來,這其中難免會生出些誤會來。”
“以你家老祖宗、二太太平日對你的寵溺,經了這兩天一夜的煎熬,怕是早急的五內俱焚了——甭管是否出自本意,應該有很大概率,會說上幾句‘不就是查賬么,他樂意查就給他查’之類的話。”
“于是,便有人坐不住了!”
“這人自然也貪了銀子,而且是大把的銀子,至少不會比鏈二嫂子、吳新登貪的少。”
“為免得這查賬之舉繼續下去,最后波及到自己,擺在他面前的無非兩種選擇。”
“其一,讓你永遠不能再繼續查賬;其二,讓你永遠不敢再查賬!”
“第一種做法,除了將你滅口之外,還必須讓人看不出,你是死于旁人之手——鑒于你什么東西都不肯吃,又隨時有一大堆人守著,想要實行滅口計劃實在是難于登天。”
“第二種做法,則只需要有一個把柄,一個足以讓你不敢再查下去的把柄!”
“而那賴大作為府上的總管,把持榮國府二十余年,手里握著這樣一個把柄,其實也在常理之中。”
說到這里,孫紹宗回頭問道:“卻不知我這番揣測,有沒有說中什么?”
賈寶玉呆呆的與他對視了半響,方苦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二哥的法眼!”
頓了頓,他又起身深施一禮,懇切道:“二哥,算我求你了,你就別管這事兒了成不成?”
“成是成。”
孫紹宗嘆了口氣,道:“可你能確定,那吳新登真的是自盡嗎?”
賈寶玉蹭的一下子,又挺直身子,驚道:“二哥的意思是……”
“我現在雖然沒有證據。”
孫紹宗兩手一攤:“可既然賴大已然現了真身,以他大總管的身份,將吳新登推到前面做擋箭牌,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吧?”
“而那份名單里,將你府上寵奴的貪弊行為,一一列舉了出來,卻獨獨沒有提及幾位管家——難道這東西兩府的管家,只有他和賴大貪了,旁人就都沒有牽扯進去?”
“二哥是說……”
賈寶玉顫聲道:“是賴大殺了吳新登當替罪羊,又拋出那份名單,想要嚇住我?!”
“很合理的推測,不是嗎?”
孫紹宗淡然道:“只不過他沒想到,你竟被嚇過了頭,又鬧出一場絕食自盡的戲碼。”
賈寶玉再次默然了,雙手撐著桌子,一張娃娃臉在燈光下忽明忽暗。
“我能猜出,那把柄肯定是干系重大。”
孫紹宗便又道:“但你能確定自己這次退讓之后,不會激起他的囂張氣焰,以至于得寸進尺嗎?”
“得寸進尺?”
賈寶玉茫然的抬起頭,一臉的困惑不解,顯然不明白還有什么事情,能比眼下的情況更嚴重。
“呵呵。”
孫紹宗森然的咧嘴一笑:“我以前曾聽人說起過一樁官場軼事——大約是廣德二年吧,四川的某位縣官,被管家捏住了痛腳。”
“那管家初時也是麻桿打狼兩頭怕,但經過幾次試探之后,他發現高高在上的縣太爺,骨子里竟是個慫貨!”
“于是那管家便一步步的,越做越過火,最后干脆鳩占鵲巢,先睡了縣官的小老婆,又睡了他的夫人,最后案發時,連縣官十二歲的女兒,都已然懷了那管家的骨……”
嘩啦~
“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
賈寶玉嘶吼著,猛地掀翻了掀翻了桌子!
孫紹宗閃身避開,卻果然乖乖住了嘴。
賈寶玉三分猙獰氣氛惶恐站在那里,胸膛急促的起伏著,額頭更有幾滴冷汗緩緩而下,顯然是把自己代入了那位縣官老爺的境地。
便在此時,房門左右一分,薛蟠探頭進來,見這一地狼藉,不由驚道:“怎么了這是?寶……”
“出去!”
賈寶玉一聲厲喝,嚇得薛蟠忙把腦袋縮了回去,只是轉念一想,自己這當哥哥的,憑什么要怕寶玉?
于是便有心再進去‘挑釁’,但想到方才寶玉那癲狂的樣子,終究還是沒敢。
卻說賈寶玉轟走了薛蟠,那心里的惶恐終于也宣泄了一部分,忙上前兩步,沖著孫紹宗一躬到底:“還請二哥教我,我現在究竟該如何是好?!”
跟著,又很是沮喪的道:“告訴祖母肯定是行不通的,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那賴大的耳目,連我這里都……”
“但凡我要是有什么可疑的舉動,他立刻就會把事情抖出去,來個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孫紹宗聽到這四個字,心中卻是一動,看來這把柄還是一柄雙刃劍,說出來不但榮國府的主子們要倒霉,賴大自己也討不了好。
因而便問道:“這把柄除了賴大之外,還有沒有旁人曉得?”
“這……”
賈寶玉略一沉吟,堅定的搖頭道:“應該是沒有的,他跟我說‘法不傳六耳’,這事兒便是做夢的時候,都不能亂說!”
果然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只要……”
孫紹宗說著,伸手往脖子里一劃拉。
“殺……殺……殺了他?!”
賈寶玉驚的一屁股坐回了秀墩上,兩只手抖的篩糠一般,嘴里喃喃道:“我……我……”
到底是個沒囊氣的貨!
孫紹宗嘆了口氣,無奈道:“行了,你也別在這糾結了——那賴大已然對你有了提防,憑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半大孩子,如何能奈何的了他?”
賈寶玉長出了一口氣,卻又沒了主意,訕訕的追問道:“那我又該如何……如何……”
他卻是慌的連個‘殺’字,都不敢輕易說出口。
若不是與那賴大有怨,若不是這事兒是自己挑起來的,看寶玉那窩囊的樣子,孫紹宗還真不想再管這事兒了!
他沒好氣的問:“你府上有豪奴欺主,怎得就沒有忠仆護主了?這賈府的奴才上上下下好幾百,難道就有沒有那種不問緣由,就敢為了你家豁出命來的?”
“這……”
賈寶玉茫然半響,忽的想起一人,忙點頭道:“倒是有個頂頂忠心的,只是……”
“這時候了,你還‘只是’個屁啊?!”
孫紹宗沒好氣道:“想辦法給那人透個口風,要是心里沒把握的話,就先別說的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