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莎的低燒仍有反復,陷入半醒半夢的狀態之中,伴有囈語。叫方鸻有些擔心,但船上條件有限,也沒帶牧師或者醫生同行。
最后由奧利維亞制訂了一套簡易治療方案,用干燥的洋甘菊花束,銅壺蒸餾的海水與薄荷,再佐以用金酒浸泡的生姜切片送服。看得方鸻有些不太放心,忍不住出言問這些東西她是從哪里學來的,學士小姐笑了一笑,輕聲表示這是海灣地區的傳統。
所幸傳統似乎見了效,情況變得好了一些,至少夜鶯小姐不再囈語,躺在晃晃悠悠的吊床上,陷入深睡之中。
方鸻忙了半夜,但仍十分清醒,并無倦意。奧利維亞披著一條毯子靠在一旁沉沉睡去,學士小姐垂著眼瞼,歪著頭枕著他的肩,呼吸輕細,看起來十分放心。
現在輪到兩組水手值夜,另外兩位水手下來問過有什么需求,但方鸻搖了搖頭——夜里刮起了北風,船順著海流飄進環礁內大約需要四個鐘頭,這段航程說不上輕松,從北面進入環礁只有惟一一條航線,云層下面暗礁密布。
方鸻不太放心,輕輕扶起奧利維亞將她靠在一邊,然后起身來示意水手帶自己出去看看。等到兩人離開,學士小姐才從黑暗中睜開眼睛,向那個方向看了看,忍不住一笑。
方鸻彎腰通過低矮橫梁,走上梯子,來到外面的甲板上,才發現洛羽和凱瑟琳早已守在這個地方。
洛羽穿著一身褐色的長袍,魔導杖環抱在懷中,向他看過來,問道,“她怎么樣了?”
方鸻點了點頭,表示無礙。“看起來那位小姐還是有些作用,”凱瑟琳雖然不再在意龍血的事,但看來仍對奧利維亞懷有芥蒂,“也不是一無是處。”
“你應該休息一下。”洛羽對他說道。
方鸻搖搖頭,看向前方聳立于黑暗之中的影子,那里是帕庫斯島北側懸崖,整個環礁分兩部分,主島約三百一十平方公里,南側是一片散碎的島嶼。
島上有一座山峰,主峰海拔951米,但浮島就在海平面以上100米以上,因此那座山峰實際沒有標注的那么高。
盛行風被山坡阻擋,北坡降水常年不足200毫米,遍布裸露的白色巖石,龍舌蘭與其他多肉植物蜷縮在巖縫之間;南麓受地形恩賜,形成雨林與綠洲。
島嶼的兩側都是叵測的湍流帶,只有入夜時分與層間有一道海流可以將船帶入與帶離這座島嶼。
早年間一位名為埃斯特萬的船長與他的船曾經在此擱淺,因此發現了這座島上的秘密,但因為航線過于隱秘,時至今日這座島上仍舊人跡罕至。
方鸻聽著風聲,氣流穿過浮礁之間時會發出細微的改變,只有經驗豐富的水手能聽出其中的差別。他沒這個能力,但帶來的四個水手中有一個人能做到,凱瑟琳自己也可以。
有他們引路,船有驚無險,直垂入云海的懸崖很快出現在他們前方,按道理來說他們應該在此折向,沿著懸崖繞行,直至駛入附近一片海灣之中。
但這時卻出現了意外,方鸻聽到唿哨的風聲從頭頂上傳來,下意識地抬起頭,卻看到一片鋪天蓋地的影子向船襲來。
四周的溫度變得燥熱起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像是硫磺,他聽到一聲尖嘯,靈魂之中的重重威壓壓得他眼皮直跳。
“龍——!”
他聽到水手們的叫喊,洛羽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高舉起手中的眾日之亡圣杖,杖頂發出光芒,亮得驚人。
那影子扇動著的雙翼,氣流沖擊的船左右搖晃,像是風浪之中的一片樹葉。
方鸻有心想要做點什么,但他拿出自己的發條妖精,那引以為傲的機器竟像是沙子一樣從他手中流走了。
他大腦里一片空白,關于工匠的記憶蕩然無存,那像是根植于基因之中的恐懼,生物的先祖面臨掠食者時本能的畏懼。
明明想要做點什么,但卻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了,如同陷入一個噩夢的循環之中。
他的確也從噩夢之中驚醒,額頭上出了一片冷汗,被夜風吹得颼颼發涼,方鸻抬眼看去,才發現洛羽將手放在自己肩上,正用手搖晃著自己。
“怎么了?”
方鸻左右看去,才發現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進入了港灣之中,四周靜悄悄一片,哪有什么火海與惡龍?
他們已經靠了岸,水手們正試著把船推上沙灘,以防漲潮時被海流帶走,云浪拍擊著岸邊的礁石,海面上霧氣繚繞。
凱瑟琳正回過頭來看向兩人,“困了?在甲板上睡著可不是什么好事,小心著涼。”
方鸻搖了搖頭,經過那詭異的夢他已經沒有半點睡意,但自己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方才你們沒感到什么異常嗎?”他忍不住問。
洛羽搖了搖頭。
“做噩夢了?”凱瑟琳問他。
方鸻不答,看來只是自己的幻覺,但這個不好的兆頭讓他沒來由想起了那個學士的夢,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一種預兆?
但方鸻向一側看去的時候,忍不住怔了一下——他這才發現這片港灣中竟不止他們一艘船,不遠處還停泊著一艘大船。
一艘三桅帆船,比七海風暴號還大一圈,靜靜地停泊在月光下的云灣之中;它已經降下了帆,剩下三根光禿禿的桅桿,高聳的船舷像是一堵漆黑的墻。
那船并不是帝國的風格,上面也沒有樞焰誓庭的標志,倒像是海灣地區流行的樣式,這種樣式的船在而今已經不多見了。
“那船是?”他問道。
“這正是洛羽叫醒你的原因,”凱瑟琳也皺著眉頭看向那個方向,“一艘探險船,我們進入時船上的人一直在監視。不過他們直到現在還沒和我們打過招呼。”
“不過不用太擔心,”她又道,“在對方看來我們才是陌生的闖入者,他們沒有表示出敵意,說明還有溝通的余地。”
“他們晚上可能不會來和我們交涉了,先提高警惕,等第二天天亮再說吧。”
凱瑟琳顯然也沒想到這里會有第三方的船,她只考慮了帝國人,樞焰誓庭,但沒想到這時候會有其他人在這片海域。
方鸻輕輕點了點頭,灰災之后,他早已今非昔比,船上還有洛羽,就算再遇上巴洛沙一次,他們也能輕松應付。
如果這是一艘海盜船,他們也不用太擔心。
不過對方沒有派人來主動打招呼,他們也沒閑下來,先對附近地區進行了勘探,方鸻放出了發條妖精,巡視了登陸點附近兩三空里范圍內的巖石坡地。
登陸點在北坡附近,放眼所及都是大片的裸露的白色巖地,也沒發現艾琉西絲描述類似的地方,山上只有一條溪流,但正處于枯水期。
不過他倒是發現了一點意外的地方,他在一處峽谷之中發現了一片建筑,不是古老的遺跡,而是人類活動的痕跡。
一旁的凱瑟琳留意到他稍稍挑起眉尖,不由問道:“怎么了?”
“島上有人居住。”
“不可能,”凱瑟琳立刻反駁,“議院在1045年曾經在島上設立過殖民點,但那之后不久就撤銷了,島上沒有適合人居住的條件。”
“凱瑟琳女士,你自己來看。”
方鸻拿出一枚水晶,將發條妖精看到的東西同步投影出來,畫面中出現了一座守備森嚴的碉堡,占地約1公頃,墻內中央的建筑是石質的,外圍是木質。
這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座臨時營地,關鍵的是堡壘之中有人活動,塔樓上的旗幟清晰可見,不是帝國人,而是鹽骨艦隊的十字星。
但鹽骨艦隊怎么會在這個地方?
總不能說儋州艦在向他們說謊,還是說星門港支艦隊搞錯了?鹽骨艦隊的主力并不全在海灣北面?
但方鸻搖了搖頭,海軍方面不太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再說他在這里看到的只有一座營地,說明不了什么。
派出去的發條妖精再沒有更多發現,眼下的條件也不支持他們進行深入的探查,因此方鸻決定等待明天天亮再說。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向儋州艦和七海風暴號發去了確認的信息,眼下天藍他們應該已經和大貓人完成匯合,在前往此地的行程之中了。
不過發出去的兩條訊息如同泥牛入海,并無回音,對此方鸻倒也不奇怪,這里是斷層海,一切皆有可能。
他只囑咐兩個水手,三小時之后再發一次。
然后他找來艾琉西絲,詢問了一下對方不老泉與帕庫斯島上的情況,但這位女士一問三不知,“那口泉水一定在這座島上,帕庫斯島并不大,你們搜完全島也用不著十天半個月,你不是有發條妖精么?”
“那要你何用,艾琉西絲小姐。”方鸻有點惱火地問道,“奧利維亞為你擔保時,說過你有關鍵的作用。”
“她倒也沒說錯,”艾琉西絲神秘一笑,“你不會以為誰都可以發現那口水泉吧,那它早應當被人發現了,只有我有進入禁地的方法。”
“禁地?”
她輕輕哼了一聲,“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方鸻拿這位女士也沒什么辦法,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他們一時也只能依仗她,不過交談完他就把她丟到一旁,眼不見心不煩。
天很快蒙蒙亮,天邊蒙上了一層釉色,方鸻在思考那些石血花的作用的時候小憩了一會兒,他打算試試看將這些浸染龍血的花用在艾梅雅的祝福之中,但一時還沒想好怎么使用它們。
雜亂的思緒讓他沉沉睡去,但很快又在嘈雜聲之中被吵醒,他醒來的時候看到愛麗莎正躺在吊床上,睜著眼睛看著自己。
夜鶯小姐仍顯得有些虛弱,但看起來已經退了燒,罕有地有些柔弱的樣子,靜靜地看著他,然后開口道:
“洛羽來找過你了,但看到你在睡覺,沒打擾你,我讓他讓你多休息一會兒。”
“外面怎么了?”
方鸻聽到船艙外傳來的爭執聲。
“聽說是那艘船上來人了,”愛麗莎答道,“但你沒醒,其他人拿不定主意,洛羽又不讓凱瑟琳來打擾你。”
“我出去看看。”
方鸻叫來一個水手,在后者陪同下來到甲板上,才發現沙灘上已經多了不少人,那艘三桅帆船派來了一個使節團,由船上的二副和水手組成。
凱瑟琳已經探明了對方的身份,是議院先遣隊的船,雖然不知道這個先遣隊是什么成份,但大致可以弄明白對方的確是海灣之子一方的人。
“他們問我們是來干什么的。”
凱瑟琳對他答道,“他們對我們的來意也很緊張,可能是認為我們是海盜。”
方鸻頷首。
弄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也放下心來,這些人應當是和他們一樣,是三城邦派出來尋找不老泉的,只是兩方巧合地在這個地方碰了頭。
老實說,誰先找到不老泉他并不太在意,因為他本意只是為了借由之間的聯系找到沃—薩拉斯提爾的線索而已。
何況不老泉除了解除詛咒的唯一作用之外,本身并不神奇,因此他直接向這些人道明了自己的來意,表示自己一方與海盜沒什么關系。
“那你們的船呢?”
那二副看著他們的小艇問道,不可能有人能靠著這么一艘小船出海,從海灣地區一路航行到這個地方。
“我們的船遇上了風暴,”方鸻照實答道,“先停在了別的地方,我們是過來探查情況的。”
但沒想到聽了他的答復,那個二副不由怔了一下,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他打量了一番他們的船,然后再一次問道:
“你們方才說你們是來尋找什么的?”
“我們是受珀拉赫文的請求,前來尋找那個口泉水的。”
那二副還好,他身后的水手們不由笑出了聲來,“異想天開。”有人甚至忍不住對他們說道,“不過不奇怪,這些人里面的確瘋子居多。”
洛羽有些疑惑地看著這些人。
那個二副收攏了臉上的笑意,強忍著對他們說道,“這島上可沒什么永生之泉,先生們。”
他說到這里,實在忍不住笑了一下,“不過想必你們打算在這座島上探查一番,指揮官閣下打算見見你們。”
“指揮官閣下?”
方鸻不由看向那艘船,難道說鹽骨艦隊真在這個地方?但他們是受三城同盟的請求而來,鹽骨艦隊不可能不知道這回事才對。
二副搖了搖頭,“他不在這里,指揮官閣下在島上,我們不會妨礙各位的行動,不過你們要是沒意見的話,可以隨我們一道去見見這位大人,這對你們來說有好處。”
方鸻猶豫了一下,眼下的情況有些出乎他預料之外,這些人竟然不是來尋找不老泉的?那他們的目的難道與帝國人,與樞焰誓庭有關?
難道就是他們擊敗了帝國人與樞焰誓庭的聯合艦隊?
那這位指揮官閣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且他隱約感到這些人與議院互不統轄,但珀拉赫文的議會完全沒告訴他們湍流層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現在的情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看起來至少那位指揮官閣下愿意接待他們,不管對方是何神圣,只要見上一面自然有所分曉。
于是方鸻看向對方,頷首同意了對方的邀請。
對方也同意了他不用帶所有人前往,“各位不是犯人,而是客人,”那個二副道,“閣下可以自行決定帶哪些人和我們一起,對了,我叫科斯塔。”
方鸻也向這些人報上了自己的名號,然后決定只帶凱瑟琳前往,本來夜鶯小姐狀況好的話,也可以一道陪同。
但現在的情況顯然不允許。
洛羽要留在這個地方,船上他是唯一的戰斗力,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必須留一個可靠的人來保護船上的其他人。
不過奧利維亞聽說了之后,表示也要一同前往,她的理由很充分:“各位當中誰比我更了解海灣地區的傳統?”
方鸻想了一下,同意了她的請求。
學士小姐下船的時候,才看到那些水手們和那位二副的裝束,她不由微微怔了一下。
不過她的目光在那些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恢復了平靜。
一行人隨著水手們離開港灣,方鸻很快意識到他們前進的方向,正是昨天夜里發現的那座堡壘的方向。
事實也證明了他的猜想,他們果然在不久之后抵達了那個地方,水手們讓人打開大門,進入其中之后,他才發現這里有些嶄新。
鋪設操場的土是新的,四周的木質建筑似乎也才搭建好不久,方鸻看著這一切忍不住想,鹽骨艦隊難道在不久之前才在這里重新建立了一個據點?
如果他們要在這里與帝國人,與樞焰誓庭的人周旋,建立這么一處據點倒也說得通,但海灣里只有一艘船,堡壘之中看起來人也不多。
方鸻很難相信,憑借這么點人可以擊敗帝國人與樞焰誓庭的聯合艦隊。
而學士小姐看著周遭的一切更是好奇,幾乎目不轉睛,甚至露出一絲震驚的神色來。
她最后看向城樓之上那面旗幟,良久之后才收回目光,張了張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方鸻倒沒留意到奧利維亞的細微表情,水手們已引他們進入了中央那座石質建筑之中,在二樓的書房之中,他們見到了那位‘指揮官閣下’。
對方長相倒十分普通,一個嚴肅的中年男人,一頭銀灰色的短發,看起來不茍言笑,但頗有教養。
他穿著軍裝,可以肯定是海灣之子艦隊的裝束,不過那件艦長大衣顯得頗為樸素,上面甚至還有一處破損。
不過對方也不在意,示意水兵將茶水放在他們面前,才開口道,“我聽下面的人說,各位是為了尋找不老泉而來的?”
“是的,閣下。”
“那只是一個傳說而已,”中年男人搖了搖頭,“你們肯定是被人騙了,議院不會讓人來尋找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讓人永生之物。”
方鸻一時不由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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