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艇的舒適性可比不上大船,縱使近岸云海風浪不大,但船艙之中依舊搖搖晃晃,連適應了船上生活很久的愛麗莎與洛羽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醉以太現象。
凱瑟琳倒跟個無事人一樣,如同標槍一樣筆直地立在甲板上,一頭赤紅的長發,在風中飛揚,銳利的目光正看向張滿的船帆,看著船只越過群島的中軸線,依次經過德拉基里姆島鏈靠近西南方的三座島嶼。
她眼中倒映出那些或遠或近的浮島,上面覆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像是一枚枚翠色的寶石,但高低起伏。最高的一座浮島幾乎在海拔一千米以上,而較低的那些則懸浮在云面上。
方鸻坐在艙門邊,看著這位女海盜的側顏,她身上帶著銀鏈島外海人典型的特征,鼻梁挺直,棱角分明,抿著唇的樣子像是一個女戰士。
聽說在出發之前,她和奧利維亞帶來的人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因為艾琉西絲說的話,不知怎么的,流傳了一部份出去。
水手們對此很忌諱,他們認為海灣地區蔓延的不知名詛咒起源于龍血,這是一個不詳的征兆。但凱瑟琳將自己手下約束得很好,倒是那幾個學士不知怎么的發了瘋。
據說有人做了一夜噩夢,第二天起來瘋瘋癲癲向其他人宣稱他們應當立即返航,因為金星之火墜入塵埃,死灰即將復燃。
龍翼遮蔽于此,昔日的仇敵即將重臨,有關于過去那個令人恐懼的名字,將再一次凌駕于艾塔黎亞之上。
這些不負責任的言論終于引爆了水手們壓抑的情緒,差點導致了一場沖突,還好方鸻和愛麗莎來得及時,制止了雙方。
事后趕到的凱瑟琳將自己人關了禁閉,奧利維亞也讓其他人將那個看起來發了瘋的家伙看守了起來。
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接下來的探險染上了一層陰霾,沒人說得好這是究竟是那人想太多,抑或是一種預兆,一種警告。
而方鸻其實私下里撞見凱瑟琳與奧利維亞發生過爭執,前者怒氣沖沖地找到后者,用冰冷的口氣向后者宣稱:
“不老泉與龍血沒有一點關系,我不知道你們懷著怎樣的居心,但我不想聽到有人談論巨龍或者是相關的東西——至少在這里,奧利維亞小姐。”
“對不起,這并非我們的本意。”
奧利維亞只是柔聲答道。
凱瑟琳在她這里碰了個軟釘子,有些生氣地離開了,方鸻還是頭一次看到這位女海盜發這么大的火。
不過他也不清楚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只找來艾琉西絲,向這位女士警告了接下來不許大嘴巴,認定這位女公爵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把艾琉西絲氣了個半死,“你走開,我不想和你多說一句話,考林鄉巴佬!”
方鸻也嚴肅起來,“這是警告,艾琉西絲女士,我可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艾琉西絲一言不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你會后悔的,你最好指望那個私生女能將我監禁到永遠!”
“或者說,那個女人可以看護你一輩子!”
“說得好像沒有阿萊莎,你就能拿我怎么樣一樣,”方鸻也被這壞脾氣的女人給激怒了,他畢竟還是個年輕人,“有本事你再試一次。”
艾琉西絲一時啞然,又氣急敗壞地道:“出去!”
不過情緒過去,方鸻才反應過來,艾琉西絲這家伙雖然目空一切,脾氣又壞,但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但如果消息不是從她這里走漏的,又會是誰?船上的另一個大喇叭天藍根本不知曉此事,而愛麗莎在正經事上一貫守口如瓶。
最后他只能得出結論這位女士可能無意中走漏了消息,畢竟以她的性格完全可能發生這樣的事,要不然她也不會在海灣地區被帝國人找上門來。
方鸻一邊想,一邊拿出方口水壺,喝了一點里面的安神藥劑。其實他精神倒還好,已經逐漸適應了湍流層的情況,倒是愛麗莎的狀況很差。
因為艾琉西絲的緣故,他們這一次出行增添了一個計劃外的成員——奧利維亞,但愛麗莎似乎不愿在這位學士小姐面前露怯,強撐了一晚上,終于把自己拖垮了。
醉以太與暈船雙重襲來,直接將她擊倒,甚至有些低燒,現在在下層甲板由奧利維亞和一位女水手照看著她。
船上除了他們之外,另外還帶了四個水手,這艘小艇需要兩個人看帆,所以兩兩一組,凱瑟琳定了嚴格的輪班時間。
以保證在登陸之前,每個人都有充分的休息時間。
大約是因為聽到身后有響動,凱瑟琳回過頭來,因為值守的表格是她一手制訂的,因此她并不意外和自己一起輪班的人是誰。
“對不起,之前是我沖動了。”她看向方鸻,竟先向他道了個歉。
方鸻有些意外,這位一貫表現得十分高傲的女海盜頭子,竟然先向他服了軟,放下身段來向他說這個。
因此他幾乎是怔了一下,才意識過來對方在為什么道歉。
關于預兆的事在營地之中鬧得很僵,她還和奧利維亞大吵了一架,眼下學士小姐還在船上,而她原本是極力反對的。
方鸻不太明白,凱瑟琳似乎極為不希望將不老泉與龍血聯系在一起,不過之前愛麗莎告訴了他一件事,他這會兒似乎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這位女海盜的祖先,銀鏈島海盜王的曾祖父那一輩似乎與率光之子有關系,她身上有近乎稀薄的精靈血統。
雖然那之后他們幾代人都以經商為生,與精靈廷幾乎扯不上什么關系。
而后來在她祖父那一代,成為了武裝商人,其實換句話說,也就是空海之上的海盜。到了她父親,則更是將這一活計發揚光大。
而率光之子的來歷,方鸻早已清楚,當初精靈與荒野之民分道揚鑣之時,先君奎文拉爾手下除了他自己的衛士之外,其實也有為數不少的守誓人。
他這才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可能性。
方鸻向凱瑟琳的目光,忽然問道,“……凱瑟琳,你聽過五劍飲龍血的故事么?”
凱瑟琳似乎意識到他想問什么,但搖了搖頭:“我聽說過守誓人的故事,但我與他們其實沒什么關系,我從未傳承過那些古老的儀式,也不清楚他們所守護的秘密——”
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曉這些古老的儀式,更不清楚守誓人與秘密同行。
在馬扎克向他們講述的那個故事當中,守護誓言的同時,也是守護秘密,這意味著守誓人須向外人緘口。
痛飲龍血之人,亦是昔日之敵的看守者,當他們再一次出現,就意味著龍王的瘋血已經失控,正如同龍魔女的故事中一般。
因此他們隱匿起自己的行蹤,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傳說,其中一些像是馬扎克的族人一樣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而另一些則歸于世俗化。
率光之子,樞焰誓庭就屬于后者。
五劍斬龍王的故事人們口口相傳,巨人戰爭的傳奇一直流傳至今,人們對傳說中的英雄津津樂道,可關于五把圣劍背后的故事,卻鮮為人知。
如果不是將故事一代一代相傳,凱瑟琳又怎么會知道這些?
方鸻隱約察覺出對方身上還另有故事,于是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這位女海盜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的那座迷霧之中的港口,真的是為了一個霸主之證么?
如果僅僅是為了一個霸主的頭銜,她又怎么甘愿將這場探險最大的收獲拱手相讓?
如果那座港口僅僅只是一個象征,對得起這位傳奇女海盜的執著么?
他忽然意識到,凱瑟琳提起那座港口時,總不自覺地提起那位海盜王早年間找到過那座港口的經歷。
她口氣生分,幾乎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那個傳聞當中的主角與她之間的關系,那位海盜王乃是她的親生父親。
但按理來說以那個男人對她所做的事,她理應當產生怨恨才是,但從海軍到海盜,從海盜到那傳奇的霸主之證,她孜孜不倦地追尋對方的足跡——
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證明么?
云海的風正繚繞桅桿而過,將帆扯得滿滿的,發出獵獵的風聲。船正沿著島緣的氣流行進得很快,云浪不時漫過船舷,帶來潮濕的水氣。
方鸻忽然意識到這正是一個機會。
他直言不諱地道,“愿意講講你的故事么?”
凱瑟琳翠色的眸子映出那道溫和的目光,讓她不由猶豫了一下。
但女海盜抹開自己鬢邊的紅發,仍點了點頭,“其實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那個男人的失蹤的確與龍血有關。”
一道橫風襲來,撞得長艇搖晃了一下,方鸻抓住船舷才得以扶穩。而凱瑟琳抓住纜索,重新調正了帆的方向,才繼續開口道: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瘋瘋癲癲……”
“我聽說他在最后將繼承權指認給了我,當然,海盜們的繼承權大多并沒那么可靠,我收服那些人的過程也不僅僅是靠一個命令,那個血腥的過程,我就不講給你聽了。”
“你們的生活,離我們太遠。”
“不過無論如何,我之所以能繼承他的遺產,也是因為銀鏈島的他的屬下早已失去了領袖……”
她坐了下來,用另一只手支在船舷上,托著腮,看向遠處的天際線,“我其實知道他的結局,但沒有告訴別人。”
“銀鏈島的海盜王,最后死在了賽爾·吉奧斯的詛咒上。”
方鸻微微一怔,這的確是他沒聽說過的故事。
“但他不是登上過沃—薩拉斯提爾了么,他既然找到了那座港口,就一定見過不老泉,但又怎么會?”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們從來都不是受詛咒者,而是詛咒的源頭,”凱瑟琳答道,“我體內涌動的金血,是我力量的源泉,也是一把高懸的利刃。”
“我曾祖父,祖父與父親皆死于此,就像是總有一天,我們的族人會瘋瘋癲癲,直至變成怪物,最后死于他人之手。”
方鸻這才恍然,所以正如他的預料,凱瑟琳是守誓人的后代,龍之金血代代傳承,并不會因為血源的稀薄而失去效力。
它給凡人以力量,但也為他們套上命運的枷鎖,守誓人必以龍血而亡,就像是五柄圣劍必飲龍血而終。
“所以凱瑟琳,”方鸻忍不住再問道,“你尋找沃—薩拉斯提爾是為了?”
“是因為我父親,”她第一次直接提到這個稱謂,“他登上過那個地方,有人向他許諾過將松開世世代代鐐銬在我們一族身上命運的枷鎖——”
“但他受到了欺騙?”
“不,”凱瑟琳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就好像那個讓她品嘗過一切苦難的男人仍在自己面前,“它應驗了。”
她停頓了一下,“在我身上。”
方鸻瞪大了眼睛。
凱瑟琳握緊了拳頭,冰冷的目光就像是她從未向自己的任何命運低頭,她擺脫了那位海盜王的陰影,也擺脫了自己的命運。
從考林—伊休里安的海軍學院,再到重新走上這條道路,她一步步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自己父親曾經擁有的一切。
成為這片空海上最傳奇的女海盜之一。
但命運在最后仍舊給她留下了一個疑題。
“我想要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她重新平靜下來,開口道,“他許諾了什么,為什么這個命運的詛咒單單在我身上失效了。”
方鸻幾乎沉默了下去。
他沒想到事實會是這個樣子,不過這位女海盜似乎確也有理由再回到了那個地方,不過不僅僅是她。
連他也疑惑起來,那座港口之中究竟有什么,是什么樣的力量竟然可以解開龍之金血的詛咒。
而如果那種力量甚至連龍血的詛咒本身都可以解除的話,那么與之相關聯的不老泉,能消抹血源法術的詛咒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奇怪了。
事實的真相,似乎正在一點點浮出水面。
“凱瑟琳女士,”方鸻猶豫了一下,才追問道,“你在不安嗎?”
“是的,”凱瑟琳對此并不避諱,大約是因為在冷靜之后她已經想明白了這一切,“我不希望自己的命運是被安排好的。”
“我不希望自己以為掙脫的一切的鐐銬都是事先的設計,我不允許自己亦步亦趨永遠在另一個人的影子之下。”
“尤其是,我還深恨著他。”
“因此我才會希望不老泉的詛咒與龍血根本毫無關聯,所謂的巨龍與金血,昔日的仇敵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她淡淡地說道,“但我想開了,世界并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的任性而改變,歇斯底里只是因為我在不安而已——你說得對,艾德。”
“那你還是想找到它嗎,凱瑟琳女士?”
“難道你不想?”
凱瑟琳白了他一眼,“雖然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幫我,但我知道,那座迷霧之中的港口就在你面前,難道你不想踏上前去一探究竟?”
方鸻不由撓了撓頭,的確,到了這一步,如果讓他放棄,立刻掉頭返回珀拉赫文,那或許很安全,但他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看吧,”赤發的女海盜看著他冷笑起來,“我就知道,因為我們是一類人,艾德船長。”
方鸻也訕笑了一下,有點被看穿心思的不好意思,“不過我其實覺得你說得并不全對,我曾歷經過那一切,艾塔黎亞的命運枝杈并不像是你想的那么重要。”
命運在未來的事件線上選擇每一種可能,重要的并不是命運本身,而是人的選擇。
他曾經親眼見證過那白樹上的每一個分杈,每一個選擇,都通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那正是命運的女神給予凡人的許諾。
黃金樹上的落葉,垂于命運的湖面之上,而它真正映照出誰人的命運,取決于凡人的努力與抗爭。
“凱瑟琳女士,你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名字?”方鸻忽然問起一個與之不相干的問題。
“唐·埃斯坦巴·卡特琳娜?”凱瑟琳一笑,“那是你們的人送我的名字,我的確用它作為化名好長時間。”
那個在歷史上與她齊名的西班牙女海盜,它的確在艾塔黎亞的空海之上傳奇了好長一段時間,以至于人們都以為這位紅發的女海盜是一個來自于星門另一邊的模仿者。
那正是她成名的名號。
而歷史就是如此巧合,將命運鐘情于來自于兩個世界兩個不同的女人,她們都有一頭一模一樣的如同火焰一般的長發。
凱瑟琳忽然明白過來方鸻點出這個名號的含義:
“你是在安慰我么?”
她卻輕輕搖了搖頭,“我還沒那么軟弱,屬于我的一切當然是由我自己得來的,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并不是那無形力量的施舍。”
“我或許會學會感恩,但乞丐無法成為國王,而當你走上那條路,你就已經與過去的身份訣別了。”
方鸻在一旁靜靜聽著,并沒有開口。
因為他說的其實并不是安慰,不過是自身的另一重映照,他如同從鏡子之中看到了自己,從那場事故,從自己父母,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開始。
他的命運何嘗不是一場場有意的安排,但命運真的如同牽線的人偶師,引導著他的一舉一動么?如果他如此想,那他與希爾薇德,與七海旅團的相遇,在這之前的一切一切的冒險,豈不是毫無意義?
當他開始思考那個問題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絕不會如此想,命運可以決定開始,但卻永遠無法注定結果。
因為一個人從哪里開始自己的旅行其實并不重要,絕美的景色已經在路上,而他將親手決定自己的終點為何。
長艇在空海之上航行了兩天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抵達目的地——那里是一片空棲浮游生物共同構筑的島礁,過往的水手將之稱之為德拉基里姆長尾上的環嶼。
而海灣之人則稱之為帕庫斯島,意為巨龍的尾巴,兩者都有相近的意思,事實上德拉基里姆本身就是巨樹之丘歷史上一頭有名的巨龍。
一頭紅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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