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這么說？”
“他怎么敢？！”
所有學子的心里都回蕩著這個問題。
剛上大學，第一堂大課，授課的是國內最富盛名的金融學教授，兩院院士，云大金融學院副院長。
在如此之多的前提下，張嘴放衛星……不，放火箭……不，放躥天猴……
你是要瘋？！
左哲圣張大嘴巴，呆愣愣的表情之下，隱藏著一絲妒忌和狂喜。
韓希夷愕然回頭，別扭的仰視著方小武，狹長的霸氣鳳目里，滿是震撼。
其余的同學，有一個算一個，驚訝、不解、憤怒、嗤笑，千姿百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洪教授不但沒動怒，反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小五，你確定你知道校園貸是怎么回事？你說說看，不要有顧忌。”
能考上云大的都是學霸，沒有笨人，但這些整日苦讀的準高三生哪有功夫研究校園貸的問題？甚至，有些極其刻苦的孩子只是聽過名字而已，不由大感好奇。
方小武卻不一樣，剛在云商證券混兩個月，那里要專家有專家，要二代有二代，聚一塊聊幾次就能把這東西扒透。
但他還真就不敢敞開來說，洪教授有底氣說不要顧忌，他卻必須得字斟句酌。
“校園貸，顧名思義，向校園里的學生發放的貸款，目前主要流毒在大學校園，據說甚至已經開始波及部分中學。”
“要知道，大學生雖然是成年人，但并非通常意義上的消費貸款主體用戶，甚至都不應該是消費貸款的有效客戶。”
“很好理解，因為學生沒有穩定的收入，不存在金融信用，不具備償還能力，更不可能提供足值的抵押物。”
“那么，問題來了——像京東白條和淘寶花唄這種超低端口的消費貸款都不向大學生提供較大額度，校園貸為什么會如此泛濫？”
“是因為他們的風控比互聯網金融巨頭更強嗎？”
方小武停頓片刻，給同學們少少一點時間來思考，然后斷然否定。
“當然不是！”
“他們的風控就是個篩子，貸款門檻低到難以置信。有身份證和學生證，留下手機號，再有一到兩個同學做聯系人，當天就能下款。”
“如果是線下銷售直接發展來的客戶，流程可能還要更簡單。”
“就是這樣簡單、方便的流程，才讓大量的學生忍不住誘惑，出于各種原因，順手借錢。”
“有同學可能要問：如此粗糙的風控，如何保證利潤？萬一有人不還款呢？”
“因為他們的利息足夠高，高到可以覆蓋掉亂七八糟的成本和壞賬。”
“因為他們的底限足夠低，低到挖空心思的哄騙學生貸款，然后在還不上的時候，不擇手段的催收。”
“這兩點，就是校園貸的罪惡之源！”
一片寂靜中，突然有個男生舉起手。
“那個，方同學，我請問一下……前天我在校園外掃到一個APP，我簡單看了一眼，里面寫的是借500，三個月還530，利息好像并沒有高到你說的程度？”
方小武皺眉望過去：“年化24的利率還不高？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那男生連忙擺手：“我不是質疑你，我就是單純的好奇……”
方小武搖搖頭：“你真正借一下就明白了，利息之外，還有手續費、服務費，亂七八糟的錢一收，實質的利率直接突破天際。”
“更可怕的一點是超高額的逾期罰息，一天5，甚至更高，借500塊大概不會逾期，可是如果借得多呢？”
韓希夷突然插口：“如果我不還呢？”
“騷擾，瘋狂的騷擾，不止是你，還包括你的同學甚至老師。”
方小武攤開手：“無恥之處就在這里，作為大學生，我們要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里學習、生活4年之久，他們給你的同學、老師、家長打騷擾電話，用污言穢語甚至P黃圖來侮辱和你相關的一切人，敗壞你的聲譽……”
“你怕不怕退學？怕不怕走到哪都被指指點點？怕不怕被所有人孤立？”
韓希夷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沒逞強的說不怕——她確實不怕，但普通學生真的會怕。
“看來，這錢必須還，拖不下去的時候，還是得找父母補上窟窿……”
“是啊，我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
同學們竊竊私語著，方小武卻再次搖頭。
“哪有那么簡單！”
“一般而言，借款額度較低的時候，催收人員根本不會上手段，相反，他們會假裝為你考慮，積極的幫你出謀劃策——”
“實際上，就是鼓動你再去另一家貸款，以貸養貸。”
“這些業務員，為利潤已經不顧一切，不將你徹底套牢，三五千的貸款他們才能賺多少提成？”
“等你的貸款滾到一定額度時，才是圖窮匕見的時刻！”
“那些貸2000塊錢，最后被套上幾十萬欠債的新聞，都是這么來的。”
“被人威逼利誘、半勸半騙，然后抱著僥幸心理死撐，最后，要么被逼下海，要么崩潰自殺……這還是鬧大以后新聞上報出來的，沒報道的又有多少？”
大約是剛才出的風頭讓左大少仍舊飄著，他突然接口，言語里滿是不屑。
“哼！要我說，這種蠢貨被騙也是活該！”
教室里頓時一片嘩然。
左哲圣揚著脖子，大聲道：“大家想想看，我們家里都給生活費和零花，正常花銷都夠用，還拿校園貸的錢干嘛？”
“無非就是吃喝玩樂、買奢侈品攀比，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虛榮也就罷了，還這么愚蠢。愚蠢之余，又這么脆弱……這種人就應該讓他交智商稅，早點淘汰早省心！”
“洪教授也說，金融系的學生很少上當。既然那么多的人都能控制住自己，少數的那部分人，難道不應該為他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么？”
“要知道，這些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左哲圣振臂一呼，還真的激起不少附和。
“就是啊！正常人怎么可能會上那種當？”
“有點道理，反正我理解不了那些借高利貸的人。”
“能被這種東西毀掉的，我看也不要上大學了，早點出去搬磚比較好！”
“我早就覺得這些人有點智障，看來不是我一個人這么想……”
一個隨口舉出的例子，激發出這樣一場意料之外的討論，洪材大感有趣，也不制止大家的喧嘩，一言不發的看著。
小五哥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火氣。
有些事情可以理解，站在不同的角度就會有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
但是，可以理解，不等于應該麻木。
“同學們，同學們！”
方小武環視四周，稍稍提高嗓門，壓下喧嘩，語重心長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大家安靜下來，疑惑的注視著他。
方小武伸手按住左哲圣的肩膀，輕輕一拍。
“這是左公子，家里錦衣玉食，從小沒為錢犯過愁。社會經驗豐富，接觸過三教九流，眼界之開闊，很少有人能相比。”
左哲圣得意的笑起來，笑到一半，意識到場合不對，又馬上收斂。
然而，他笑得太早。
方小武看著他，再次提高音量。
“你是左公子，可我們呢？！”
“有多少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為考上一所好大學，十年寒窗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高中三年沒玩過手機和電腦？”
“你接受著最好的社會教育，可是有幾個普通學生知道，什么是社會教育？！”
“我們的國情就放在這里，我們的應試教育中嚴重缺乏社會教育環節！”
“我們從小就被保護得太好了，父母、老師培養我們的學習能力、道德品質、藝術審美……可我們知道什么叫社會險惡么？”
“不，大部分的學生都不懂。”
“人心之叵測、社會之險惡，不是偶爾上個網看兩條新聞就能認識清的。”
“甚至有好多學生，長這么大就沒跟外人打過交道，對社會常識的認知欠缺，遠超你們這種二代的想象！”
被方小武刀鋒似的目光割著，左哲圣甚至感覺到隱隱的刺痛，不由垂下眼睛，不敢再同他對視。
方小武松開手，再次環視四周。
“大學四年，本該是我們慢慢成長成熟的適應期，可就在這種毫無防備的時候，我們上當、受騙，承受本不應當由我們承受的一切，然后還要被人嘲笑‘人蠢活該’，這就是你們的正義？”
左哲圣肩膀一松，臉上熱辣辣的，心里又羞又怒，賭氣似的小聲嘀咕：“難道貪慕虛榮還有理了？”
方小武瞟他一眼，冷笑道：“行，把那些貪慕虛榮、自甘墮落的去掉。剩下有多少是被誘騙的？”
“老鄉、學長學姐、不懷好意的追求者、請求幫忙的同學……”
“手段之多，行事之隱蔽，小白花們憑什么抵御？”
“你我好兄弟，我請你幫個忙，你幫是不幫？”
“我說這錢拿完不用還，你信是不信？”
“我大手大腳瀟灑花錢，你羨不羨慕？”
“表面利息就那么點，花得爽快還得輕松，麻痹大意以后泥足深陷，你慌是不慌？”
“向兒童兜售毒物，逼父母買單，不去對兒童科普毒物危害，立法杜絕，反過來指責他們弱智……”
“要我說，咱們干脆把全國智力不到100的全槍斃，就叫智商罪，一勞永逸，好不好？”
教室里響起一片低低的竊笑，只持續片刻時間，一點都不暢快。
與此同時，有人苦澀，有人深思。
“你！”左大少氣得臉色鐵青，憤然分辨：“我不是那個意思！”
方小武擺擺手：“你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左大少，不如你猜猜槍斃以后會怎么著？”
扯什么蛋呢？還能怎么著？
大家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方小武沒賣關子，冷笑道：“接下來還是一樣，繼續騙。”
“智商150的，比如我……”
伸手指指自己。
“騙智商101的，比如你。”
伸手指指左哲圣。
然后，小五哥輕松的攤開手，笑盈盈的總結出一個冷酷無比的邏輯。
“無非就是手段再復雜點、成本再高點而已……不過沒辦法啊，誰讓你是食物鏈最底層，智商最低呢？”
方小武突然低頭去看他，眼神冰冷，左大少被嚇得往后一縮。
“你被騙，不是活該么？”
左哲圣被懟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同學們也都沉默著。
智商低就要被騙？！
經驗不足就要被戲耍玩弄？！
憑什么！
已經是2017年，為什么“弱小就有罪”這種論調仍然還有市場？
洪教授突然招招手：“你到臺上來，還有什么話，站在這里說。”
方小武一愣，隨即毫不猶豫的走出座位，在全系四百來號學子的注視下，站上講臺。
作為一個站在食物鏈頂層的人，他不應該憤慨，因為社會上的大部分陷阱，早已經無法對他構成傷害。
然而，作為一個剛剛擺脫草根身份的少年，他對此極其不爽。
小五哥切身的體會過那種沒錢的難，那種求不得的苦，那種眼前一片黑暗的絕望。
誰都有年輕沖動迷惘的時候，你推一把，或者拉一把，結果……截然不同。
深深吸一口氣，他凝聲開口。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公理。”
“我們學金融的，以后無論進市場還是自主經商，最終都要與人搏殺，與市場斗爭，拼出我們的未來。”
“拼殺、博弈，從來都沒有完全公平的，以大欺小的事我們一定會干，而且就應該這么干。”
“但那是另外一碼事！”
“我們的對手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知道這里面的風險，搏的是戰勝風險以后的收益。這樣的對手能夠做到愿賭服輸，哪怕一敗涂地，亦是一個戰士、一個投資者的宿命。”
“可校園貸是什么？！”
“是對一個‘無風險意識群體’的大規模誘騙，是一場由貪婪主導的殘酷收割！”
“一萬名新生里面，有9000個足夠聰明，只有1000個缺乏社會經驗，那就不應該放校園貸進校園！誰來為那1000個同學負責？”
深呼吸，按捺住過于激昂的情緒，方小武降下語速，盡力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晰。
“諸君，我們作為金融系學子，未來賺的錢，很難說有多少會沾著點騙，所以我們更應該樹立起正確的價值觀念。”
“市場博弈，無所不用其極，成王敗寇，師出有名。”
“滅一地、毀一國，如索羅斯一般縱橫睥睨，亦可稱為當世豪雄，傳唱千古。”
“鼓搗些不入流的金融騙局，將目標對準老弱婦孺、師長親朋，就像一頭迷失在金錢里的孤魂野鬼，一只陰溝里亂躥的老鼠蟑螂，那是何等的悲哀？”
心情激蕩之下，方小武脖子上綻起青筋，雙手撐在講臺上，上身微微前傾，雙眼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
這一刻，所有的學子都隨之激蕩，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