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空氣幾乎凝固了。
  唐老含笑而立,手下卻毫不含糊地,用力一摔!
  心,仿佛也跟著碎了。
  簍子里,堆滿了破碎的殘片。
  青藍紫紅,各色紛呈。
  任憑器物如何精美,落入竹簍便成了一抹鈞魂。
  唐老聽著那清脆的響聲,手顫抖了很久,都無法放松下來。
  看著陸大師摔碎那些失敗的瓷器的時候,他有些失落,但卻沒有太大的感覺。
  那種感受,是遺憾多過于難過。
  他光顧著可惜那件瓷器沒有成功窯變,卻從沒想過,陸大師親手摔碎那些精心制作出來的作品時,會是什么心情。
  此刻感同身受,方才懂得,從未得到并不難過,難過的是,得而復失。
  親手毀掉來之不易的心愛之物,簡直心痛到無法呼吸。
  唐老緩緩抬頭看向陸子安——他只砸了這一件都如此痛苦,陸大師砸了那么多件,他會是什么感受?
  察覺到他的視線,陸子安思索片刻,安撫道:“唐老,您別太難過了,明天我們再一起好好研究一下,既然能出一件鈞瓷,那就一定能出第二件!第三件!”
  知道他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是唐老也沒有過多解釋。
  他點了點頭,道了聲謝,默然無聲地擦了擦眼睛,努力朝陸子安笑了笑:“得,有您這句話啊,那一定能成的……嗐,這人老了啊,就是扛不住造,一晚上沒睡,我這眼皮子都睜不開了,你們忙,啊,那明天見了啊陸大師。”
  其實他是想留下的,可是眾人看向他的目光摻雜了太多同情,或許也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情緒在里頭。
  年紀大了,最是受不得這個,反正也有了陸大師的話撂在這,明天再來也不遲。
  “……好,明天見。”
  陸子安親自送他到了門口,直到唐老再三拒絕,他才停下了腳步。
  天很暗。
  秋風蕭瑟,穿著笨重外套的唐老裹了裹衣裳,步伐蹣跚地緩緩向前。
  瘦削而略顯佝僂的背影,讓人總忍不住回想起剛才他捧著掛盤目光熠熠生輝的模樣。
  到了門口,似乎察覺到什么,唐老轉過身來,面容模糊地朝他們用力地揮了揮手。
  風中飄來他略顯沙啞的聲音:“回去吧!回……去……”
  陸子安嘆了口氣,折身走回工作臺前,繼續撿選。
  其他人各自對視一眼,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作品。
  沒有任何交流,眾人卻都翻來覆去,仔細地檢查過,確認自己的瓷器有無窯變。
  然后,工作間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清脆聲響。
  陸子安背對著眾人,手指輕輕撫在雙耳瓷瓶的釉面上。
  他沉默地聽著那些動靜,遲遲不敢轉過身。
  看著別人經歷總覺輕易,事到臨頭才察覺悲傷。
  他們心里,會是什么感受?
  他沒有去問。
  本以為這一窯瓷器,恐怕就是那兩件釉變彩打止了。
  結果沒想到,陸子安打開最后一個匣缽時,一抹清冷的白色躍入眼簾。
  “哎呀,怎么是白的……”
  眾人的遺憾和嘆息還未來得及說完,陸子安手下一個用力,將這高四十厘米,入手微沉的瓷瓶直接拎了出來。
  “……紅!?”
  誰也沒有想到,那純凈的白色,僅僅占據了半個瓶身。
  釉變彩來得突然而熱烈,仿佛是雪地里突現的一朵紅梅,又仿佛是火山口堆積千年不化的霜雪。
  難得的是,這紅色艷而不妖,純而不凝。
  仿佛是一抹流光,于瓶身搖曳流淌。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有新的體會與領悟。
  尤其是這紅與白相接處,隱隱約約的冰裂紋絡,更是使其瑩潤釉質透活欲滴,視如碎裂,當真有一種冰霜融化、寒氣逼人的質感。
  就連陸子安,都對這般景象頗為驚奇。
  指腹輕輕撫在釉面,指下分明有些灼熱,但是這雪色卻給人冰冷的感覺。
  若這冰層過厚,便會給人笨重的感覺。
  偏偏這雪色瑩潤,也有爐鈞掛紅的工藝在共中,這雪色下又隱約透出一分碧藍。
  “雪山之巔!我曾經爬過雪山,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啊!”有青年興奮不已,失聲驚叫。
  這聲音來得突兀又刺耳,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對其斥責。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瓷瓶,根本舍不得挪一下視線。
  “我看著,怎么感覺這釉面,好像還有紋路?”有老師傅忍不住掏出了放大鏡,恨不能直接挨到瓶身上去瞧。
  白色的釉面垂垂流下的過程中,有所傾斜,多路匯合,形成了“屈曲蟠折”的狀態。
  而底下的紅色釉面顏色偏深,二者相沖,便留下了一些不甚明顯,卻又頗為靈動的紋路。
  “好像是哎,陸大師,這是什么啊?”
  嘴里問著,心里頭卻犯著嘀咕:可別又雙叒是裂啊?他們這小心臟可真承受不來了。
  陸子安將瓷瓶拎起來,對著光細細看了看,唇角微勾:“細線隱紋,呈流動型……”
  不等他說出答案,已經有人驚喜交加地大聲喊了出來:“難道是!蚯蚓走泥紋?”
  的確,仔細欣賞時,便能看到這些紋路仿佛如雨后走泥的蚯蚓。
  古董商一般稱之為蛐蟮紋,而在瓷器行,專業的名稱是“蚯蚓走泥紋”。
  所有的紋路都不容易,但這其中,又屬“蚯蚓走泥紋”最為難得。
  《匋雅》中有句撲朔迷離的話,曾給人簡略地勾勒過蚯蚓走泥紋的創作。
  縮釉之蟲畫者。
  又如蛇者灰。
  海南人以蛇骨研未,和入綠香中焚之,則香灰不落。
  且屈曲蟠繞,若蛇形。
  意思就是宋人在鈞窯燒制中,曾加入了一種類似“蛇骨”的物質,使淚痕變得比較粘稠(也更瑩潤)。
  燒制出的瓷器,這種蛇骨物質在流下的過程中,多有傾斜,多路匯合,最終才形成了這種奇特的紋路。
  只是因為并無工匠手札參考,加上史書上也沒有詳細記載,所有一直以來,這種紋路的創作過程僅限于人們的想象。
  也正因此,他們才無法在第一時間將眼前的紋路,與蚯蚓走泥紋聯想起來。
  陸子安沉吟片刻,點點頭:“只是值得一說的是,蚯蚓走泥紋,其實并不是鈞窯獨有的,汝窯也有。”
  “呃……”
  眾人面面相覷,倒是頗為統一:“沒聽說過啊。”
  陸子安接過毛巾,一邊擦手一邊道:“《匋雅》曾記載:汝窯小杯。堊澤雖不甚瑩潤。而下有瓷座。紋如蚯蚓走泥。亦堪寶重。這件瓷器雖然沒有留下真品,但光憑想象也知道難得……”
  這說法倒是挺稀罕,他們凝神思索。
  沒等他們想出個結果,陸子安又道:“此外還有釉質甚平。而內現麤[cū]紋。屈曲蟠折。若蚯蚓之走沙泥中。均窯汝窯皆有之。這便是坐實了汝窯也有蚯蚓走泥紋的事實,只是汝窯器本就罕見,有蚯蚓走泥紋者更稀罕,至今不曾有真品現世。”
  其實很多家都對蚯蚓走泥紋有誤解,最大的誤會就是這種紋路僅限于鈞瓷。
  雖然他也沒有見過成品,但是既然曾有記載,那么他就不能給人這種紋路屬鈞瓷獨有的錯誤概念。
  “我倒是見過一件鈞瓷珍品,當時拍出了天價,上邊就有蚯蚓走泥紋……”一位老師傅沉思著:“但是那是紅與青色相接處才顯現的,我真沒見過這種白……”
  莫非,陸大師這是在研究鈞瓷的過程中發現的新型工藝?
  白得如此純粹,在光下又有著淡淡月白的瑩潤光澤……
  如果不是親眼得見,他們真的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精妙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