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規模的水培農場和循環凈水系統當然不可能用來滿足一個規模龐大的末日庇護所日常運轉,但塞西爾人在戰神神國中進行的實驗至少證明了一件事——如果有一年多的時間慢慢準備,那么凡人是能夠在戰神神國中實現一定程度的食物、飲水生產的,這足以減輕避難所中的供應壓力,讓規模有限的“神國避難所”容納更多的居民。
這樣一來,龍族的兩個方案從規模上雖然都比不過精靈的“剛鐸避難所”計劃(或稱換家計劃),但只要同時實施,仍足以滿足全世界的避難需求,而且不管是塔爾隆德大護盾還是神國本身的特殊性,在可靠性上都超出年久失修并且有一部分已經嚴重損毀的哨兵之塔。
同時,如果真的能如赫拉戈爾描述的那般順利啟動兩座避難所,這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了個“備份”——雖然仍舊比不過提豐帝國的“避難所都市群”那樣有一大堆的安全冗余,但至少不會因為一座避難所被擊穿就導致整個文明蕩然無存。
在高文看來,龍族方面所提出的構想或許可以被視作是提豐與白銀帝國兩個方案的“混合升級版”,它同時具備了避難所都市群的可靠、冗余特性以及剛鐸避難所的龐大規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兩個方案各自最大的缺陷,這幾乎已經是目前高文所聽到的最接近完美的方案了。
赫拉戈爾所提出的這些計劃背后唯一的問題,就是所有過程的實現都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除了理論支撐之外,沒有人知道心智統一場是否真的能接入塔爾隆德大護盾并取代原本神明的位置,與之對標的哨兵之塔雖不先進,但它已經實現了和神經網絡的接駁與兼容,這方面是有實測數據可用的;另一方面,也沒人知道讓神國充當避難所到底是否真的那么安全可靠,畢竟在“神明”這個領域,凡人所知仍然很少,龍族的“神國避難所”計劃也都是建立在舊有數據和理論推演的基礎上……
但不管怎么說,高文知道這些已經是他們在短時間內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方案了。
在沉重的生存壓力面前,凡人的智慧與求生意志被激發了出來,這一個個宏偉計劃背后站著的,不只是如今圓桌周圍的這幾個身影,更有不知多少殫精竭慮的學者們,他們精打細算地考量著凡人諸國手中所有的資源、技術以及僅剩不多的時間成本,同時還要頂著魔潮臨近的倒計時壓力,在有限的時間與資源框架內想盡辦法敲打出一個能讓文明存續下來的庇護之法。
他們在這個過程中要做出太多的抉擇,這些抉擇可能是某項資源后面的小數點,可能是一份需要調整次序的名單,而歸根結底,都是數以億計的生命,以及綿延千百年,甚至百萬年的文明。
是要選擇犧牲大部分民眾,以確保剩下那一小半“幸運人口”的絕對安全,還是選擇增加避難所被擊穿的風險,以保護所有子民,亦或者是選擇未經驗證的、不確定的技術,寄希望于一切如理論推演般順利,來達成“全都要”的美好結局?
不論選擇哪一項,都已經超出了個人私欲與利益,甚至超出了一國一族的得失榮辱的概念,而至于這些選項最終的結果……至少有一點高文可以肯定,哪怕今天他們在這里選擇了錯誤的路,后世恐怕也不會有什么歷史學者來評說今日的是非功過了。
現在,圓桌旁所有的視線終于都落在了高文這邊。
盡管此刻坐在這里的都是聯盟中最強大國家的領袖以及凡人中最卓越的學者,在現實世界中他們都已經站在了各自領域的頂點,但在這遼闊的純白花海中,在這小小的圓桌旁邊,他們仍默認坐在桌旁沉默不語的高文是所有事情的“核心”——只因他是這里的召集者,也是世界今日秩序的奠基人。
“我們想聽聽塞西爾方面的方案,”貝爾塞提婭看著高文的眼睛,“您應該也有自己的計劃吧。”
高文沉吟了兩秒,再度抬頭時眼神已經變得堅定如鋼鐵:“你們或許會感覺意外——塞西爾的方案,仍然是‘母星屏障’。”
此言一出,圓桌周圍果然瞬間安靜下來,幾位領袖面面相覷,在他們身后的學者也陷入了愕然,看樣子誰都沒想到在這一個個計劃被拋出、討論了這么半天之后,高文·塞西爾所提出的最后一個方案竟然又回到了原點,羅塞塔·奧古斯都第一個開口:“母星屏障是以當前技術無法實現的東西……你的意思是,塞西爾方面已經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了?”
“以聯盟諸國目前的技術實力和資源,要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從零開始建起一道母星屏障確實不可能,但我們或許并不需要‘從零開始’,”高文目光掃過所有人,沉聲說道,“我們其實有一個‘半成品’的母星屏障,大家都忘了么?”
“半成品的母星屏障?”羅塞塔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當初哨兵和萬物終亡會想要搞的那個……”
“是的,正是當初哨兵那個利用符文石來‘馴化’行星的計劃,”高文輕輕點了點頭,“通過對行星本身的深藍網道進行改造、引流,利用符文石作為控制節點,來建造一個足以籠罩全球的力場……這個計劃的本質其實就是建造一個母星屏障,而且還是一個比諾依人在藍圖中所提出的技術指標更加優秀、更加強大的母星屏障。”
“等等,但這東西不是一種末日武器么?”大星術師薇蘭妮亞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一旦引導深藍網道大爆發,整顆星球不是都會被籠罩在致命的能量風暴中么……”
高文抬起斷了大星術師的話,他的表情變得鄭重:“女士,這正是謬誤所在——嚴格來講,是‘哨兵想要把母星屏障當成一種末日武器來用’,而不是‘母星屏障本身是一種末日武器’,這也是大多數人習慣下容易產生的誤解,這一點當初戰爭尚未結束的時候甚至就有過討論,關于哨兵投下的符文石在起航者技術體系中會不會僅僅是一種環境改造設備……”
薇蘭妮亞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樣,貝爾塞提婭則反應過來——因為這方面的事情她自己就和高文討論過,甚至關于哨兵遺留在深藍網道石她也一直在關注:“您的意思是,已經確認了當初哨兵在深藍網道里構筑的那套控制系統可以無害化,而且我們可以控制它?”
“目前還沒有達到完全控制的程度,但推進順利,”在這特殊的會場上,高文沒有隱瞞什么,“塞西爾方面一直在和深藍之井以及深海王國合作,我們接收了哨兵和萬物終亡會滅亡之后留下的技術,這一點雖然沒有全面公開,但在聯盟上層大家應該都是知道的——至今為止,我們已經破解了那些符文石之間的一部分基礎協議,并通過幾個關鍵信道重新上了大部分的符文石節點,后續的指令破譯以及權限更替工作正在展開,尤其是指令破譯方面,我這里有一些得天獨厚的……優勢。”
他說到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于是圓桌周圍的人很快便露出了恍然之色——時至今日,至少在他們這些人之間,高文·塞西爾與起航者遺產之間的聯系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目前具體的破譯和接管工作是深藍之井方面在負責,深海王國則在繼續尋找、定位深藍網道中那些仍然處于失聯狀態的節點,并不斷投下信號中繼器來增強我們對整個系統的控制力,”高文又繼續說道,“事實上我們并不需要控制所有的節點,也不需要破譯并接管哨兵留下的整個系統——畢竟我們又不打算像哨兵那樣永久毀滅世界。
“目前看來,大概只需要掌握三分之二的節點,掌握幾個關鍵的系統權限,就足以啟動‘母星屏障’,而這項工作是完全有望在一年內完成的……”
“但如果節點數量真的不夠呢?”羅塞塔皺著眉,“據我所知,當初哨兵投下的節點有不少都已經被海妖們稀里糊涂地摧毀,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投放便被聯軍攔截了下來,雖然現在你們重啟失聯節點的進度很順利,但如果到最后我們發現深藍網道中的節點數量全加起來都不夠建立母星屏障該怎么辦?那時候我們應該已經沒機會再走回頭路了。”
“很簡單,符文石那東西連一幫邪教徒都能造,我們為什么不能?”高文攤開手,“海妖們在過去幾個月已經完成了對所有已打撈節點的掃描切片,通過多重比對和數據還原,她們成功復原出了節點符文石的完整藍圖——從某種意義上,我們應該感謝哨兵,它為了讓技術有限的邪教徒能幫上自己的忙,對起航者的藍圖進行了相當徹底的改造,那些節點的構造和加工要求在魔導技師們看來并不困難。
“所以,如果深藍網道里的符文石節點滿足不了母星屏障的最低啟動需求,那我們就自己造新節點來補足這個數量——當然,最好是現有的節點數量就夠用,畢竟制造新節點的成本可不低。”
“也就是說,我們不但可以借助哨兵留下的‘遺產’來啟動母星屏障,而且這項技術從基礎藍圖層面上也是可控、可復制的,”始終沒怎么開口的巴洛格爾突然說道,他注視著高文的眼睛,“我們完全可以搞明白這些東西的結構,也能分析它的原理,并且塞西爾已經在這么做了,是么?”
“是的,”高文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眼前的龍族領袖為何會專門強調這一點,“我并不喜歡神秘又不可控的東西——雖然很多人都認為那些神秘的古老遺產會很‘有檔次’,但我更喜歡可以用藍圖解釋清楚,可以在工廠里生產復現,可以放在實驗室里研究討論的東西,這種東西用起來會安心一點。”
“如果這真的可行……那母星屏障確實是有無可置疑的優勢,”羅塞塔捏著下巴,面色鄭重地思索著,“從可靠性上,我們造出來的任何東西恐怕都比不過一個依靠行星動力系統來支撐的母星屏障‘結實’……或者換句話說,如果連母星屏障這種東西都被擊穿了,那不管是避難所都市群還是剛鐸屏障、塔爾隆德大護盾也都跟紙糊的一樣;
“從‘避難所’規模來看更不用說,母星屏障當然可以確保所有人的安全……事實上除了需要維持防護系統運轉之外,全世界所有人的生活都將絲毫不受魔潮影響,生產不必中斷,社會結構不必改變,沒有供應危機,也不用擔心避難所狀態下的秩序混亂……”
“是的,‘屏障之下生產如常’,這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從某種意義上,維持生產秩序其實就是確保了母星屏障的‘容災性’,”高文微微點頭,“因為所有生產和研究工作都在如常進行,哪怕遇上了危機我們也有應對的機會,即便是網道中的節點損毀了,我們也可以直接開動工廠造幾個新的換進去,其他部分故障了,我們也能想辦法修,想辦法組織人力去研究,去解決——只要不是整個屏障瞬間崩潰,我們就都還有機會。
“而考慮到整個母星屏障的規模和強度,如果真能有什么東西讓它瞬間崩潰……那我們也算死得不怨了吧?”
高文的話很明顯讓大家都產生了些許觸動,因為他所指出的正是所有“避難所”都無法回避的痛點——當意外真的發生時,蝸居在“避難所”中的人對自身命運是否還有一絲掌控?
越是小規模的、單薄的避難所,越是要面對這種“洞窟窘境”,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縱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施展,無法應對,狹窄的避難所是一層殼,但這層殼只能讓置身其中的人深感不安,并且在意外發生時感受到濃濃的無力感——因為在一個狹窄的“殼”里,你根本沒有辦法修好你的避難所,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崩潰。
而在母星屏障之下,聯盟諸國將保留所有的社會生產及研究能力,哪怕發生意外,困獸尚有一搏之力——而且是全力一搏。
當然,就如高文最后一句話所暗示的,即使真的建起了“母星屏障”,即使困獸真的保留了全力一搏的機會,意外仍有可能出現,或許真的會發生拼盡全體凡人之力仍無法挽回的局面……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至少文明也將站著死去。
“或許有那么一天,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無法拯救我們的文明,或許連母星屏障都未能阻擋末日到來,或許在那一天之后,星海中不會有屬于洛倫的墓碑留下,不再有任何人會記得這一季文明曾經存在,”在圓桌旁短暫的寂靜之后,高文打破了沉默,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撐著桌面,“但我希望至少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能有資格對自己曾走過的路做一句簡短的總結:我們已竭盡全力——而不是我們曾可以做得更好。
“所以,我選擇母星屏障,而不是任何形式的避難所,這至少可以給我們保留一個竭盡全力的機會。”8)